秋風掃過落葉。
因爲染着血,一片片楓葉更加鮮紅奪目。
天邊燃燒的雲是紅的,地上流淌的血液是紅的,一身紅衣的女子站在狼藉的屍體間,右手上的長劍滴着血,左手上握着的紅色寶石散發着妖異的光芒。
“血玲瓏!”圍上來的正義之士們說。
“妖女,爲了血玲瓏竟然屠殺無涯城。”正派人士個個義憤填膺,目光緊緊盯着那紅色寶石。
他們吞了吞口水。
血玲瓏,天底下沒有人不想要,只是,他們是正派人士,不好意思向無涯城開口要,更不好意思動手搶。
當然,現在從魔教妖女手上搶過來,就沒有什麼不好意思了。
爲了正義,可以衝了。
正要衝,正義人士們又不好意思了,讓出一條道來,面色蒼白的無涯城大弟子走了過來。
女子張了張口想要辯解什麼,觸上他冰冷的目光,終究是什麼都沒有說。
她扔了劍,雙手捧着微微跳動的血玲瓏。
就像捧着自己的心臟。
她早就把心給他了,不是麼?
無涯城少主看都沒有看她手心的血玲瓏一眼,他的目光掠過滿地的屍體,停留在一張蒼老的面容上。
師父,他嘴脣抖了抖,目光再次凌厲的看向她,師父修爲何其高深,若非是親近信任的人,誰能殺他。
“爲什麼?”胸腔裡有破碎的聲音。
“不是我……”她驚慌失措,猶如最初見她時的樣子。
一個孩子從屍體堆裡爬了出來,七八歲的樣子,嚇的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
是師叔撿回來的孤兒小豆子。
“大師兄……”小豆子在他懷裡發抖。
“小兄弟,是誰殺了他們?”旁邊一個正義人士問道,頗有幾分煽風點火。
小豆子驚恐的望着紅衣女子,顫顫巍巍的伸出手指。
“不是我……”她又說。
她張了張嘴還想多說點什麼,卻感覺心口一涼。
一把冰冷的劍刺穿了她的心口。
他們同時呆住了,互相望着,猶如初見時那樣。
人生若只如初見……
她笑了,他信他所看到的,所聽到的,就是不信她。
她踉踉蹌蹌的離開,鮮血灑了一路。
正義人士們一路追了過來,她可以死,血玲瓏不能丟。
前面就是萬丈深淵,她停下腳步,轉身,微笑的看着人羣裡的他。
她不是怕死想逃,她是不想給他任何懺悔的機會,屍體都不想給他留一具。
“妖女,把血玲瓏交出來,饒你不死。”正義人士們吼道。
“你要麼?”她把手伸向他,血玲瓏沾着她心口淌出的血,又從指縫裡滴在地上。
看起來像一顆在不停滴血的心臟。
他沒有走上前,只是在人羣中冷冷的看着她,然後轉身離去。
前面已經是絕路了,她必死無疑,他不用再追殺她了。
他的背影消失了,她手心狠狠一攥,神秘的血玲瓏化作了漫天血紅的花瓣。
她抽出心口的長劍,血噴涌而出。
她毅然奔向了萬丈深淵,面色平靜,脣邊帶着一絲冷漠的笑。
無涯城少主聽得身後一陣此起彼伏的惋惜之聲,然後他在一旁的草叢裡發現一具涼掉的屍體。
一樣如血的紅衣,一樣精緻的面容,身上好幾個透明窟窿,一看便知是她的手法。
他哆哆嗦嗦的摸向那具屍體的臉,撕下那張□□。
是一張陌生的女人的面孔。
他無聲的嘶吼着衝向懸崖,懸崖邊只剩下那把沾着她心頭血的長劍。
“等我。”他說。
黃泉路上,不要走那麼快,等我。
身着紅衣的鬼差又催促着他快點過奈何橋。
“等等,再等等”他的目光沒有停止搜索。
他已經在奈何橋上等了三年,不肯喝孟婆湯。
孟婆在這裡已經幾萬年了,這樣的年輕人不是沒見過,只是她從來不屑搭理,世間癡男怨女不要太多,但是有幾個真的敢跳忘川河,在污濁的波濤之中,爲銅蛇鐵狗咬噬,受盡折磨千年不得解脫,只能眼巴巴看着心愛的人從橋上一遍遍走過。
千年滄海桑田,無涯城空了,只剩下一座模糊的山。
如今,已經是千年以後。
墨小染不安的悶哼了一聲,她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卻無法從這夢魘中醒來。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一張墨跡未乾的花箋飄落,墨痕點點,淚痕斑斑。
一聲嘆息,沉重悠遠。
一個蕭索的身影,孤單蒼涼。
夢裡的場景模糊又遙遠,墨小染拼命想要看看那身影的真實容貌,卻始終隔着一層霧,只知道,那應該是個女人。
“起牀啦,懶蟲!”老媽的聲音雖然比平時溫柔了許多,但仍然像炸雷一般在耳邊響起。
墨小染磨磨蹭蹭起來,刷了牙洗了臉之後便穿過遊廊去南屋看望外婆。
老媽端着煮好的粥跟在她後面,還不忘絮絮叨叨要她這幾天勤快一些,好好照顧外婆,外婆時日不多了。
昨晚外婆拉着她的手聊天聊到十二點,今天卻早早起來了,梳洗的整整齊齊坐在院子裡曬太陽,一見女兒和外孫女便張着沒牙的嘴笑起來。
墨小染昨天剛剛到這個位於雲南和貴州交界的寨子,生平第一次見到外婆,知道自己在這世間上除了老媽之外還有其他親人。
三天前她還在想着第二天要穿什麼去面試,半夜裡就被老媽塞進了那輛二手小皮卡,狂飆了兩天後又坐了一天驢車,終於到了這個寨子。
雲貴苗家十八寨,以飛龍寨爲首,飛龍寨卻是個交通信息都十分閉塞的小寨子,全寨三十一戶人家,不到兩百口人,俗稱生苗。
能位居苗寨之首,只是因爲寨子裡有墨氏玲瓏女。
吃過早飯,外婆剝了一顆大白兔奶糖放到她嘴裡,繼續講昨天晚上沒有講完的故事。
“後來啊……”外婆眯起雙眼,看着遠方,帶着無限的惋惜和滄桑“後來,那個女子被心愛的男人殺死,她發下毒咒,要繼承血玲瓏的後人不許爲男人流一滴眼淚,否則功力全失,一生貧病夭寡,禍及子孫三代。”
墨小染想到昨夜那個夢,不禁對這個故事更加耿耿於懷。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不禁有些發癡,呆呆的望着遠處的山。
“那個女子的名字叫墨飛龍。”外婆意味深長的看着墨小染。
“媽……你跟小染說這些幹嘛。”小染媽有些不安“你該不會是又想……”
該不會是又想強迫自己的外孫女繼承墨家血玲瓏吧?二十三年前,她就是因爲不願意成爲墨家血玲瓏的傳人,纔跟那個男人私奔的,誰知道那個負心漢會在她懷上小染後消失的無影無蹤。
墨家血玲瓏,驅魔御妖,傳女不傳男,繼承血玲瓏的女子可永葆青春,一百年後羽化登仙。可是,如果她爲男人流過一滴眼淚,血玲瓏就會變成一粒白色石頭,拼命吸取主人的青春和生命。
老太太沒有言語,笑眯眯的又往墨小染嘴裡放了一顆大白兔,然後將自己脖子上掛着的一條長命鎖摘下來掛在她脖子上。
墨小染不知道她們在打什麼啞謎,見氣氛有些緊張僵硬,忙討好的給老媽捏捏肩又給外婆捶捶腿,總算哄的兩人眉開眼笑。
夜裡,依舊是同樣的花箋,同樣的嘆息,同樣的身影。
墨小染翻了個身,掀開被子坐了起來,眼神空洞迷茫,她拉開門往外走去。
天空掛着一輪模糊的圓月亮,周身有一層淡淡的紅暈。
苗家十八寨供奉的玲瓏女,歷來都住在飛龍寨無涯山腳下的黑色大宅子裡,背靠着筆直高聳入雲端的無涯山,門前是平靜流過的玉帶溪。
溪水很淺,就算是雨季豐水期,也只剛剛過膝蓋,最窄的地方就真的只有腰帶那麼寬。
小染媽在她出門的時候就驚醒了,知道女兒在夢遊,一路默默跟着,不敢驚動她,眼看着她下了水,也不敢阻攔。
溪水淹沒了墨小染的小腿肚子,淹沒了她的膝蓋,淹沒了她的腰。
小染媽反應過來要去拉她一把的時候,又淺又清的溪水變得血紅,潑天大浪打了過來,將她拍開,把還在夢裡的女孩捲走了。
小染媽驚惶的四處尋找,一切卻平靜如初,彷彿只是一個夢。
母親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身後,臉色平靜。
“媽,小染,小染被洪水捲走了。”小染媽死死的抓住母親的手,“怎麼辦,您快想辦法救她,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母親搖搖頭,臉上依舊是平靜,她是墨氏血玲瓏的第一百零七個繼承者,她此刻臉上滿是蒼老的皺紋,眼中盡是看不穿紅塵的滄桑。
這一切都昭示着,她曾爲她心愛的男子,流過眼淚。
“這就是宿命,一千多年了,墨家的女人受夠了,小染不能重複墨家女人千年的悲劇。”
老人轉身緩緩的往回走,背影孤單卻又堅韌,像矗立幾千年的無涯山。
墨小染覺得自己溺水了。
這一定是做夢,她分明是游泳健將,怎麼會溺水。
夢裡是鋪天蓋地的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