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12、玉出昆岡
其實不過多半個時辰,在鄭安平這裡卻好似過了半年。
終於,他看到范雎披着一件厚棉袍走了進來。
“範叔。”鄭安平心虛地叫他。
“安平。坐吧。”范雎好像很疲倦的樣子,“我把兩個孩子送到她那裡去了,都安頓下了,你放心吧。”
“這……這倆小崽子沒說什麼吧?”鄭安平懷着僥倖心理問。
范雎看了他一眼:“安平,弟妹的病怎麼樣了……”
鄭安平黯然道:“她今天總說自己是消渴病,我也只能安慰她……”
范雎道:“不會吧?我知道一個名醫,對此很有研究,明日我幫你把他請過去看看。”
鄭安平道:“那當然好了。萬一真的是,可怎麼辦呢?”
范雎想了一下道:“便真的是,那名醫就是研究這個的,也不是沒可能治好,何況她素來健壯的,你且放心。”
如今范雎在鄭安平心裡就跟主心骨似的,他既這麼說,鄭安平也就略微放下心來:“嗯。”
范雎卻又突然話鋒一轉:“安平,你跟王大夫……”
“啊。”鄭安平如遭雷擊,“我……,修武說了?……”
范雎嘆了口氣:“他說了一點,我阻止了他,小孩子懂什麼,可你這表現……”
鄭安平知道瞞不過他,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我沒跟你說……他跟我確實……可我們也沒……”
看到一貫口齒伶俐的他結巴成這樣,范雎明白了個十之八九,他又嘆了口氣:“不用這樣,安平,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可隱瞞的呢。如果你們之間沒什麼,你也不會把我的那些事說出來……”
鄭安平尷尬萬分:“不是的範叔,我沒想說,我怎麼會出賣你呢,我那時是受了傷糊塗了,而且,是他強迫我的……”
范雎道:“我不是怪你,我做過的事還不興別人說了?更何況是你呢。我想說的是,是不是我害了你?”
鄭安平趕緊解釋:“不是,不是,和你無關。是他這個人……你知道,我不喜歡這個的。”
范雎低了頭:“我當然知道你不喜歡。其實我早該知道,王大夫這個人對你實在是有些……說到底還是我害了你。你總不來秦國,也是爲了躲他吧?前幾次見面,你跟我說話總是有點心不在焉的,是不是他又困擾你了?”
他句句中的,鄭安平不知從何說起:“我……”
范雎又道:“你和王大夫都是我的恩人,我也不好對他說什麼。不過我們這種關係,你把你的想法跟我說說,我會幫你的。”
鄭安平揪了半天衣角,低聲道:“範叔,今天不談這個事行嗎?孩子先在你這裡放幾天,我怕他們在小容面前說漏嘴,你幫我教訓他們幾句,改天我再來接。”
范雎道:“弟妹不知道這個?”
鄭安平滿腹惆悵:“我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得回去跟她解釋解釋去,我這麼跑出來,她若不疑心,倒也怪了。”
范雎道:“那你趕緊回去吧,我讓他們把馬車趕出來,送送你。”
鄭安平道:“不用,我走回去就好,天又不怎麼冷了,我正好清醒清醒。”
范雎道:“那我送你一段吧。”
鄭安平推辭道:“不要了,你看你,在屋裡還穿棉袍呢,病好了沒?還出來受什麼風呢?”
范雎道:“沒關係。走吧。”
鄭安平阻止他道:“要送也成,夜深寒氣重,你加件衣服。”
范雎猶疑了一下,順手在屏風後拿了件皮裘披在身上:“走吧。”
鄭安平見那皮裘通體雪白,顯見的十分珍貴。他忍不住把手放上去輕撫:“是白狐狸皮嗎?”范雎道:“是。是大王他送給我的白狐毛裘。”
鄭安平羨慕地道:“真漂亮,秦王對你可真是器重啊。”
范雎眼中灰了一下:“這種東西也沒法穿出去的,沒得惹人眼,但是大王賜的,放在那裡倒不知怎麼處理好了。”
鄭安平打趣道:“好歹今天還有一個我,不然你就錦衣夜行吧。”他惟恐弄髒了那潔白無瑕的白狐裘,收回手來:“若是秦王把這個賜給他的寵姬,只怕任誰都要得意忘形,定要穿出來好好顯擺一番纔是。”說到這裡,他突然心裡一動,跟着范雎朝外走了兩步,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範叔,秦王對你,是不是有別的意思?”
范雎一愣:“什麼意思?你何出此言?”
鄭安平又不能說是王稽給他吹得枕邊風,只得支吾道:“我上次見過秦王嘛,我覺得他好像對你實在有些不一般,就是,就是,你明白的那種意思……”
范雎不禁有些發懵:不一般嗎?連安平也看出來了?難道是真的很明顯了?但他依然搖搖頭,道:“沒什麼的。”
是沒什麼的,剛剛不久,秦王才壓抑着他那奇怪的憤怒離開這裡。
“真的沒什麼?”鄭安平懷疑道。
“沒什麼。像我這樣子的人,能有什麼。”范雎平緩了情緒,淡淡道。
鄭安平沒再說什麼,等兩人走出大門,方道:“範叔,我知道你這個人素來能忍,有些話連我也是不願意說的。不過,我倒覺得,你在秦國實在是個很好的選擇。假使秦王真的對你……反正你過去也是……”
他不好說下去,范雎倒是坦然道:“反正我過去也是愛這個得對不對?”
鄭安平有些不好意思,畢竟今日的范雎不可同日而語:“現在你不愛……”
夜深人靜,范雎幽幽道:“我現在不是不愛,是不知道什麼叫愛……上一次大王非要把魏齊的頭給我送過來,我知道他很爲這個做了一番難,可我要這個做什麼,我看了只想作嘔……”
鄭安平喜道:“是嗎?魏齊死了嗎?太好了,秦王真是太好了!原該好好嘔一嘔,我也要看看嘔吐一番的,我恨都恨死他了,他那個人從來不把人命當回事的,沒想到也有今天!”
范雎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並不恨他,他是那樣的人,做得是他該做的事。他在其位謀其政,我現在也是這樣,他在那裡,確實會讓秦國有些麻煩。”
鄭安平皺起眉頭:“你又說這種聖人的話!噢,他做他該做的事,就要不分青紅皁白把你往死裡打?……還有那個須賈,也是一樣討厭,枉你爲他做了那麼多事,也不出言勸解一下,就他那種人,沒準還火上澆油了呢,這樣的小人呢,打他都怕髒了手……”
范雎打斷了他:“安平,別提這個了。這些事如今對我而言都和夢差不多了。其實浮生本來也就是一場夢,現在大王他對我如此看重,我也不能不識好歹.幫助他實現心中所願,同時也讓自己的餘生過的安穩一點,就是我僅有的想法了。”
鄭安平還想再說什麼,范雎笑道:“還有你,你爲了我的事簡直是不遺餘力,怎麼達成你的願望,也是我一直放在心裡的。”
鄭安平嘟囔道:“這個不着急。”
范雎道:“你總是這話,前幾次也說先不着急。我還真的着急,也不知你現在在秦國靠什麼過的,難道你到秦國來是吃老本兼養老的嗎?”
鄭安平聽他言語活潑,一時之間彷彿又找回了些過去兩人嘻笑縱談的感覺,心情也不自覺地好了不少:“我當然不會了,來世上一遭,若不做出點事業來,真的是枉爲男兒了!”
范雎道:“那你想做什麼?是想留在這裡還是去郡縣爲官?”
鄭安平沒回答,耳邊似乎響起了一個人洋洋得意的聲音:“難道不知道我是有軍功的武將出身嗎?”
他恨恨地咬咬牙,又忍不住嘴角上挑要笑出來:“範叔,我要做武官好不好?”
范雎道:“武官?你想幹什麼?”
鄭安平笑道:“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唄,什麼大良造,都尉的我都來者不拒啊,反正你知道的。”
范雎認真想了想:“你那點拳腳去戰場廝殺危險了點吧,雖然我知道你愛好讀兵書,可究竟沒有什麼經驗……”
鄭安平道:“經驗當然是要積累的啊,誰是剛開始就有經驗的呀!”
范雎又想了一會兒,道:“這也不是不可以,等我考慮一下,問問大王。”
鄭安平笑道:“好,就這樣了。”他心中歡喜,攔住范雎道:“範叔,再送就到家了,你快回去吧。”說完,他轉身便跑。
跑了幾步,他又回過頭來:“範叔,你這個樣子我喜歡。這纔是你應該有的生活,我看好的人,不會錯啊。”
范雎望着他,黑漆漆的夜裡眼睛卻是亮閃閃的。范雎不禁笑了:“你這是誇我啊還是誇你自己啊。”
鄭安平沒聽見,他早已跑得遠了,而且看上去似乎忘記了到這裡來時的那些煩惱。
於是范雎掉過頭去慢慢往回走。
這樣子很好嗎?的確很好。
那個時候,只要一看見那個人的臉,就會產生一種無能爲力的感覺,那種無力且壓抑的感覺讓自己整個人都變得遲鈍。
我絕對不會讓自己再陷入那種境地了。
總是暗夜行路.
真TMD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