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1、天地玄黃
如果沒有了他,我會很孤獨的。
可是,假如換作是沒有了我,似乎並不足以傷害他。
嬴稷手握成拳,緊緊地攥在一起。他反覆地糾結着一些東西,一些幾乎讓他寢食難安的東西。
把裝有魏齊頭顱的匣子放在他面前,他嘴上雖然道謝,卻只投去了嫌惡和漠然的一眼,而後便轉過臉去,彷彿那人並不是爲他而殺,彷彿並不歡喜。
這件事嬴稷費了那麼大的勁兒,可以說完全是爲了范雎,他不是怨范雎不承情不感激,只是心裡氣惱,費盡心機的,倒好像背離了初衷,讓兩人之間的距離更遠了。
嬴稷已徹底確定了他對范雎的感情。
這讓他慌亂,卻又有些輕鬆,還交織着絲絲縷縷的快活與感傷,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奇妙感覺。
是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感覺的呢?大概是派出去監視須賈的心腹回來報告的那天吧。那時候他也在迷茫,許多事做起來自己都不知道爲了什麼。心腹回來告訴他,丞相跟魏國使者去了館驛,如果不是自己急中生智踢打木門,還似乎差一點就……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嬴稷憤怒地幾乎想要吃人。那一刻,他再也不爲想擁抱仲父的念頭而困擾,憋在心頭的火讓他乾脆想把范雎壓到地上啃咬。
對大臣的恩寵籠絡早已變質,不是要給他優厚的待遇讓他過得好,不是要讓他對自己感激涕零,而是要霸佔他的心索取他的感情,要把他當作自己來愛。
範叔,寡人要你!
嬴稷向來是這樣的,想要的東西,如果有可能,就會心急如焚不擇手段乃至不計後果地去得到。
他想要摘一朵牡丹,就恨不能把周圍的花花草草都拔除,把圍着牡丹的蒼蠅都轟跑。
就像現在,明知道未必如此,一想到范雎正在自己府上享受天倫之樂,而自己在這裡孤家寡人一個,他就心頭焦躁,坐立不安。
“備車,寡人要出宮。”
嬴稷終於無法忍耐,站起來走了出去。
“嗯……已經睡下了。”
得知范雎是一個人在側房休息的,嬴稷心中又涌起一陣喜悅,他自己也已經快被自己這種變幻無常的情緒而搞瘋了。
范雎很快出來相迎,衣着整齊,眼中沒有初醒的惺忪,依然是客氣恭謹:“大王此時過來,找臣有何要事?”
忽冷忽熱的情緒一遇到他帶着吸附感的眼睛就更加地失去控制,整個人卻像掉進棉絮堆裡一般無處施力,嬴稷故作輕鬆地一笑:“沒要事寡人就不能來嗎?”
此時此地加上此話,實在是有點怪異。范雎愣了一愣:“當然……大王請。”
嬴稷隨他坐定,忍不住左右打量:他饋贈物事的精美華貴與主人本身用置的低調簡約,一如既往地混糅在一起。嬴稷浮躁而惡意地在其中尋找着冷清落寞的氣息,每發現一點蛛絲馬跡心裡就舒服一點。
范雎望着秦王,不明白他的臉上爲何會突然流露出陰暗詭異的微笑:“大王?”
“唔。”嬴稷回過神來,“……丞相最近一切安好?”
全是廢話,今天在殿上纔剛見了面。范雎眉心皺了一下:“很好。多謝大王關心。”
嬴稷想了想,朝前探了身子:“寡人給你送來的鹿茸你用了沒有?對了,神醫彥留怎麼說?他走了嗎?”
這話還算問到點子上,秦國的神醫彥留今天確實被請到範睢府上爲他診治了,傍晚時分才走的。
他說的話其實和魏國的醫倌差不多,范雎也知道,無非是什麼舊傷遺患內裡鬱結之類的。神醫畢竟還是醫,而不是神。
不過,彥留開出的方子,終究精粹一些。臨走時,他還給范雎留下一句話:丞相的性情如果不改改,這病好起來就難了。至於這位權傾朝野的丞相該改的是什麼性子,彥留卻是沒說。范雎自然也不會去問,他的性子他自己知道,若能改掉,便也不是范雎了。
於是他不看秦王,敷衍道:“多謝大王贈我鹿茸,爲我求醫。彥留說臣並無大礙,將養將養便好。”
嬴稷此刻心思不在此處,聞言點了點頭,盯着范雎被燈火染了抹淡紅的臉,一時間無數話語涌上嘴邊,掙扎一番之後,出口的卻是一句自己也沒想到的:“丞相,寡人待你不錯吧?”
范雎回得倒也迅速:“大王爲臣做的,臣銘刻在心,感激不盡。”
嬴稷懊惱地轉開視線:那話說得忒也沒水平,真不知是威脅,還是邀功。他橫了心:“丞相……寡人想和你呆在一起。”
范雎沉默片刻,道:“臣明白,大王對臣器重非常優渥有加,臣不是不懂得知恩圖報的人,臣必將誓死忠於大王,爲大王效犬馬之勞。”
嬴稷恨恨瞪他:“我是說,我想和你在一起。”
范雎嘴角的線條開始僵硬:“……這……”
嬴稷賭氣道:“比如,寡人今天就睡在這裡。”
范雎看了眼他挑釁似的表情,低下頭,言語愈發的恭謹:“……那臣便吩咐他們爲大王收拾出房間來……”
嬴稷氣得一甩袖子背過身去:“那你還是自己好好休息吧。”他憤憤地走了幾步,終是又忍了下來,倒過身,放和了聲音:“……丞相,你在裝傻,你知道寡人的意思。”
范雎道:“是,臣知道大王的意思。大王對臣的優待和照顧遠已足夠,大王真的不需要再做什麼了,臣深領其情,請大王放心。”
相對無語,嬴稷能聽見自己牙齒磨擦的聲響。他不相信范雎會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又想不通,爲什麼范雎一定要把自己表白拉回到君與臣的範疇裡。而最最可氣的是,他根本就沒法作出有力的反駁。一直以來,他對范雎的好,幾乎每一點都屬於順水推舟的人之常情。他是秦國離不了的謀士功臣,是自己的有力支撐,爲他所做的一切,難道不是一個王應該做的麼?回想起來自己並沒有爲他做過什麼可以拿出來說道的特別之事,就是攻打魏國,那也是大臣們都贊同去的,而他事實上的唯一目的——魏齊的性命,在大家看來,也不過是個副產品罷了。
嬴稷堵得胸口發悶,他半張着嘴,很想大吼即便你不是丞相不爲秦國做事,寡人還是一樣要對你好。但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因爲這話是那樣的沒有意義,他不可能向范雎證明這一點,他不可能放棄范雎對自己的幫助,甚至,他不應該對他發脾氣。
何況,即便可以,他也會對自己所依戀着的東西產生懷疑,畢竟,那也是那個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啊。
曾經的一舉兩得,而今變成了百口莫辯。
嬴稷的臉漲得越來越紅,他勉強吸上一口氣:“丞相,歇着吧,原諒寡人的失言。”他不能再多說一句,疾轉過身匆匆離去。
范雎凝望着秦王倉皇而去的背影,無力地向後倚去。包裹在心外的殼子卸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就是深處慢慢蠶食過來的疼痛。
靠了許久,他掙扎着想站起來,卻聽到外邊回報說鄭安平來了。
范雎馬上聽到一陣吱哇亂叫,一眨眼的工夫,就看見鄭安平提着他的一對雙生兒進來了。
他把兩個又喊又鬧哭聲震天的孩子往范雎面前一丟:“範叔,勞煩大嫂幫我照看兩天這兩個小崽子。我先走了。”
兩個一模一樣的小孩子站在那裡,連粉嫩嫩的臉上掛着的縱橫淚道都無比相似,看上去叫人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范雎看鄭安平說走就走,瞬間就沒得影子,連忙追到門口:“安平,你回來,到底怎麼回事?”
鄭安平腳底抹油,跑得更快了,心中自語:怎麼回事?打死我也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