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申
馬車一路向南,須賈坐在後面,不免思潮涌動。
範睢在他身邊呆了六年,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只被當作條狗看待。
他對須賈越是忍讓越是迎合,須賈就越是厭倦,有時煩了,恨不能一腳踢開了事。
他因爲厭倦範睢而輕蔑,又因輕蔑而更加嫉恨他的能力,借刀殺人的告狀也不過是爲了發泄一下積蓄的不滿而已。至於後來由於自己的告密,範睢被魏齊活活打死,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雖然須賈覺得此事怪不得自己,可是看着那個曾在自己身下默默承歡,有時也給自己帶來不少奇異快感的軀體,慢慢變成一堆模糊的血肉,他還是覺得十分不舒服起來。被一長道血漬拖遠的目光收回來時,須賈鬆開握緊的手,才發現不知何時,指腹已被掐得青紫。
那個茅廁的黃昏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腳碰到席子下了無生機的身體時,很少會感悟人生的他突然隨着漸暗的天色而灰暗下去了,他感到:持續了幾年的一種生活徹底結束了,不知爲何,竟會有那麼一些失落。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須賈還落下了一個毛病:沒法正常排尿了。經常性的,他會感到很有尿意,然而每次跑去便溺,卻又沒由來的一陣緊張,有時會痛苦且艱難地擠出幾滴,有時壓根就一點沒有。求醫看病,藥吃了不少,可似乎也沒受到什麼好的效果。漸漸的,在房事上他也開始雄風不再,步履維艱,這讓一貫風流瀟灑的須大夫好不沮喪,愈來愈萎靡。身體不佳,精神不好,魏相問話,他再也提不出什麼好的見解來了,於是在官場上也慢慢蕭條起來。
總之,生活裡沒有了範睢,似乎變得並不如意。
每當在茅廁裡呲牙咧嘴懊喪不堪時,他時常會感到後悔。
但是今天看到範睢,他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也許是剛從那種見到鬼的驚愕情緒裡出來吧。須賈對自己說,同時按住馬車的扶手,向前張望。
範睢的背影還是一如既往的瘦弱,沒帶冕冠,頭髮被風吹得有點凌亂,讓須賈不由得生出些憐憫,似乎這軀體能這麼囫圇個的聚起來不容易,似乎風再大點,就有把他吹散的可能。
“範叔,你冷嗎?”須大夫這麼關心範睢,也算是第一次了。
前面沒有傳來任何回答,那個人只在專心致志地駕車。須賈也不在意,他覺得範睢是沒有聽見自己的問話。過了這麼一會兒,舒舒服服高高在上地坐在這極度精緻與華美的馬車上,須賈又找到了點失落的優越感,端正衣冠,鳥瞰四處,頗有些趾高氣昂起來。
今天遇到的一系列狼狽狀況讓他自我認知度達到了歷史最低點,現在,不知是因爲華貴的馬車,還是遇見了向來愛慕尊崇自己的範睢,他終於又有了自信。
都說自信的人最美,想來須大夫因那自信已經散發出了奪目的光芒,有路人擡頭看見他們,竟然躬身輯首,恭恭敬敬地站在路邊了。須賈心中得意,道:“範叔,你看,秦國的人對外國的使臣還挺尊敬呢。”
範睢依然無語,須賈依然不在意,自己微笑點頭,享受一路尊敬的目光,到達館驛,尚嫌路短。
馬車停在館驛門口,範睢卻不下來:“請下車吧。”
須賈心情大好,差點把那沒完成任務的惆悵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他跳下車,接着把範睢也拽了下來:“範叔,你還愣着幹什麼,快下來啊。”
抓住範睢冰冷的手,須賈的態度讓自己都覺得感動:“快進來暖和暖和。”
範睢掙脫不過,隨他進了館驛房間,被他強行按在燃了火炭的燎爐旁邊,招呼人打水。
熱水的霧氣也在蒸騰,屋內溫度漸漸上升。須賈隨之在毯上跪坐下,看到範睢還是有些發抖,又站起身來,翻出自己隨身攜帶的一件綈袍,直接給他披在身上:“來,範叔,穿上。”
範睢抓住袍帶,擡起眼看他:“大夫的衣服,如何穿得?”
須賈大度地擺手:“沒事,沒事,究竟是……故人一場。”
他繼續坐下,看了範睢搭訕道:“很久不見,你怎麼跑到秦國來了?”
停了片刻,範睢答道:“大夫覺得魏國我還能呆嗎?”
須賈愣了一下,看他眸子直射過來,不禁有些心虛:“這個……也罷。誰讓你……”
他張着嘴不知該怎麼說,一時間屋內氣氛無比沉悶。
好一會兒,倒是範睢無所謂地笑了一下,摸着身上的袍子道:“多謝大夫還顧念舊情,贈我綈袍。”
須賈道:“這等小事何足掛齒,你的感激就收起來吧。看來你過得還是困窘,倒還不如在我門下時呢。”
範睢嘴角動了動:“自然不能與大夫相提並論。”
須賈想了想道:“……其實,說實話,憑你,倒也不至於落的這樣……不然你還跟我回魏國去吧。”
範睢很快反問:“大夫叫我回去幹什麼?”
“這……還跟着我,總比在這裡強吧。”
“那魏相能容我嗎?”範睢忍不住眼眉微挑。
“這個……”須賈想想也是,若把他帶回去,那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嗎,相國當時氣成那樣,也不好對他交待啊。他剛纔那話是脫口而出,現在倒不知該怎樣往下說了。
許是暖和過來,範睢兩頰之上微有紅潤之色,須賈心裡一動:“範叔,你的氣色倒是不錯……”
範睢低下頭又擡起來:“大夫非把我帶來,到底是出於什麼想法呢?”
這個問題須賈也沒弄明白,順口敷衍道:“畢竟相交一場,他國相遇,就想和你敘敘舊,看看你過得怎麼樣。”
範睢道:“我過得怎麼樣和大夫你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又不能再幫大夫什麼忙……”
須賈急忙道:“哪裡哪裡……你不是在秦相府上幹活嗎,可以給我講講那秦相的情況,出出主意,看我怎樣才能見到他……你在民間可能不知道,秦國厲兵秣馬,揚言要攻打我們魏國,大王不想打仗,相國派我過來出使,便是要求見秦王,勸其退兵……”
範睢脣邊浮上一絲冷笑:“原來大夫還是惦記着國家大事。”
須賈自得道:“這又怎麼能忘呢。範叔,你看這事能成嗎?對了,那秦相,只聽說也是我們魏人,他到底是什麼來路?你跟他熟是不熟?”
範睢停了片刻,道:“熟。”
須賈大喜:“太好了,快跟我說說,他爲何是魏國人?你有沒有法子引見?”
範睢向一邊側了臉:“秦相是秦國的相,我也並不是魏人,又爲何要爲魏國效力?”
須賈脫口而出:“你怎麼不是魏人……”話說了一半,又噎在口裡,“……你這是在怪我們……”
範睢道:“不敢。我原是個叛國的人,魏國與我何干,我在秦國苟延殘喘,又怎麼做得出那些有節操的君子行爲來。”
他語氣雖然平和,說到最後卻終是帶了些許憤恨與苦澀。須賈不傻,自然也聽出其諷刺之意,看慣了他委屈求全,忍人所不能忍的表現,第一次看見他的這種冷淡,須賈一時之間還真是反應不過來。
他沒想到着惱,只是有些奇怪地看着範睢的側臉,長而密集垂下的眼睫,抿在一起的的薄脣,幾乎看不到任何血色,他突然覺得,範睢這樣看來,原來還是很能夠構成吸引的。
熟悉的感覺慢慢地在須賈四肢百骸浸淫,他覺得小腹竟有些灼熱起來。
“範叔,真的是很久沒見,……好像,我那裡還真的有點離不了你……”
範睢半天沒聽見他回話,正在奇怪,忽然聽見這麼一句,更是都有些驚訝了。轉過頭來,恰好對上須賈怪怪的眼神。
五官依然精緻漂亮,臉色卻如用舊了的白陶,透出些歲月的黃來。範睢咬住下脣,心中百感交集。過去鄭安平時常在耳邊叫囂,說世上沒有永恆而字。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迷戀不會永恆的東西,蠢。迷戀沒有意義的東西,更是蠢上加蠢。
可爲什麼過去,會那麼蠢?
範睢又是可笑又是可悲,翻騰幾下卻又歸於一片澄明:“大夫手下人才濟濟,我又算什麼離不了的,只會耽誤大夫的平步高升。”
須賈腦子已經開始混沌,聽得高升二字,隨口答道:“自那一次哪裡再升得……我這不還是……”他出口便是聲音暗啞,說到最後竟然啞到沒聲了,只餘一股什麼東西在周身血液蠢蠢欲動。
範睢不知,看那燎爐裡的炭火已快要燃盡,突然倍感蒼涼無趣,站起身來:“告辭。”
早該知道,如果燃燒,結果必然是灰燼。
不過,此刻的須賈正被喜悅之情佔領心頭,因爲他感到,自己的那個部位,竟然隨着蠢蠢欲動的血液,擡起頭來。
這狀態在近來着實不易發生,他又豈肯眼睜睜放任自流。見範睢起身要走,當下顧不得什麼,撲身上去,一下子把他拉倒在懷中。
竟然停網了……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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