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如醒來的時候, 天已經黑了。
可喜她終於能自己下牀了。等胡菊進來,她已經穿好了衣服。
晚飯和早餐一樣,仍舊是些莊子上的家常飯菜, 見明輝吃得香甜, 西如也連吃了兩碗大骨湯麪。
“月娘, 等下有事嗎?要不咱們一起去看戲?”西如才放下碗筷, 明輝就開了口。
西如在大周生活了十年, 只看過一回戲。
記得那是臘月,劉莊唱大戲,她才背水回來, 太陽還在正中,伍氏就告訴她“晚上不用做飯, 劉莊有戲, 我跟你東鳳姐先去了。”說完揹着把椅子, 顛着小腳就出門了。
一向怕把腳給走大的伍氏,會這麼熱衷於看戲?
西如很想跟去瞧瞧, 又擔心躺在牀上的明輝,他那時候腿被砸傷,躺在牀上根本不能動彈。好在一隻母雞咯咯叫着從雞窩裡出來了,她便跑過去摸出一個雞蛋,用開水衝了, 端給明輝吃了下去, 然後心一橫也跟着莊子上的人去看戲了。
自然是不能留在家裡, 不然的話, 伍氏回來發現雞少下蛋, 肯定又會罵罵咧咧幾天。
沒承想,劉莊會有那麼遠!
整整用了兩個時辰纔到。
她曾以爲, 自己每天背水走三十里的山路來回,已經是夠辛苦的,卻沒料到跟着的周姜氏比她快多了,多數時候她要小跑才能跟上。
她們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戲臺子周圍黑壓壓的站滿了人,立着腳向臺上看。更多的人是站在椅子上,興奮的望着臺上。
又冷,又餓,又看不到,伊伊呀呀,根本聽都聽不清。
她只顧跟着周姜氏跑,當然也沒有記路,沒有她帶着,她一個人跟本回不去。
好容易熬到公雞打鳴,戲終於散了!
黑燈瞎火的摸回去,已經到了五更。
伍氏爲少了個雞蛋的事,正站在門口大罵,見她從外面回來,氣更不打一處來,“你個挨刀的,現在纔回來,也不知道把雞蛋給收進去!就知道吃白食!”
西如笑笑:“雞窩一向是東鳳姐看着的,伯孃一向不讓我到那邊去。”
伍氏這才悻悻的去了。
西如自此不去看戲。
如今,明輝這麼眼巴巴的盯着她,倒讓她不好意思一口回絕了。
自然,她也沒有忘記,他現在還在軍營,也不知會在家裡呆上幾天,反正自己睡了一天了,不如出去活動下。
她對着明輝笑起來,“全憑夫君做主。”既然嫁給他,人前人後必定要給他幾分面子。
兩人一前一後朝戲臺子去了。
如今的戲臺子,就搭在西如的麥場中間,釘幾個木樁子,上面鋪上木板,再用油布將頂蒙上就成了,大戲唱完,戲臺是要拆掉的。
這個時代沒有自動收割機,麥子全是人用鐮刀收割,完了捆起來運到麥場上,一層層的攤開,曬得差不多了,再用牛拉着石滾一圈圈走過去,麥子才能從麥穗裡出來。攏成堆,將裡面的麥芒、殼子、碎麥秸揚出去,再曬乾,才能收進糧倉。所以,麥場一般選在空曠的地方,方便揚場,也方便運輸。
時值深秋,麥子早收了,唯靠西有一長垛麥秸、一垛芝麻桿,一垛包穀杆,這些杆子,只能當柴禾,生火做飯。諸如花生秧、紅薯秧,大豆秧子,要留着用大鍘鍘碎,拌上磨好的大豆喂牲口的。
西如和明輝到的時候,戲早就開始了,整個麥場上人山人海,連柴禾堆上都坐滿了人。只怕現在,就是站在凳子上,也看不到戲了。
西如暗樂。
這種戲,有什麼好看的,不如坐在家裡喝杯茶自在。當然,這話她可沒講出來,她在等明輝先開口呢。
他果然不負所望,“娘子,這裡好像看不到了呢。”
西如忍住笑,“嗯”了一聲。
“走,我們去那邊看看。”他說着,已經牽起她的手。
這小子,果然是在兵營裡學壞了!當着這麼多人亂來,讓她以後臉往哪擱?
她直覺的想甩開他的手,哪知白費半天力氣,未能如意。
“娘子怕羞了。”明輝附在她的耳邊笑道。
那語氣,似看到什麼好玩的事一般。
“相公自然不會害羞。”西如也笑,“說不定是你把麪皮揭下來,裝在口袋裡了。”
她那薄怒帶嗔的樣子和平素的落落大方實在是格格不入,卻看癡了程明輝。
他猛地抱起她,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已經落在麥場邊的一棵不知長了多少年的白楊樹上,隨意一坐,別說戲臺上,就是整個麥場也盡收眼底。
明輝卻不看戲,只向四周張望。
一會兒,指着某個角落對西如道:“娘子請看那邊。”
西如順着他手指處看過去,皎潔的月光下,有個登徒子正摟了個小娘子試圖輕薄,不禁挑眉瞪了明輝一眼。
不過西如並沒打算管這件事,因爲那小娘子雖在推拒,但並沒大聲喊人,若她真的不願意,只要喊一聲,肯定會有不少好事之徒過來。
“那邊。”他已經指着另外一個地方了。
那邊是一片高梁地,許是高梁種得晚了,還沒有收。
有個男子正偷偷摸摸的從高梁地裡出來,不一會兒又出來一個女子。
就是這大楊樹下,也三三兩兩的坐了幾個年輕男女,在低聲說笑。
還以爲古人很保守,沒想到比她這個現代人還開放!
好在這幾對男女說笑片刻,都擠到了戲臺子那邊去了。
想想也對,本朝民風較前朝已經開放許多,上至公主,下至庶女再嫁的也不少,何況是見個男人。
這小子難道是在軍營裡呆傻了?怎麼回來盡關心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看他!盯着那高梁地兒出來的男子倒是看了好幾眼,又一副十分不屑的樣子。
再一細看,西如也愣住了。
從高梁地裡出來的男子已經走到了楊樹下。
那人身材頎長,俊眼修眉,猛得一看,跟明輝倒有兩三分相似,只是少了幾分男子氣概,那不是明楠又是誰?
明楠倒也罷了,讓西如吃驚的是跟過來的那女子。
那女子身材高挑,着一條粉色袒胸大袖衫,草綠色的繡花長裙,披一條白色印花帔子,此時正含情脈脈的望着明楠。
見他站定,四周又沒人,她幾步走了上去,直接摟了他的腰,偎在了他的懷裡。
“好人,你準備什麼時候去我家提親?”那女子嬌滴滴的問道。
“不急,先等我娘從牢裡出來再說。”明楠的聲音如水般溫柔多情。
“只怕,我這肚子裡面等不急了!”那女子提高了聲音,跺腳道。
懷孕了還敢鑽高梁地?西如不由搖了搖頭。
幸虧衆人都在看戲,沒人注意他們。
這女子西如也是認識的,可不就是里正家的閨女麗珠,記得她之前嫁的是縣城的王家,後來是被休還是和離她倒不記得了。
周家也算是本地的高門旺族,周里正和張氏也算本地排得上名號的人,怎會有麗珠如此驚世駭俗的女兒?
想想明楠那德性,也不知這這兩個人是怎麼湊到一起去的。
不過這也算是好事。
本來之前,西如還擔心明輝回西北以後,周家會把伍氏弄出來繼續噁心她,若是明楠跟麗珠有了首尾,周里正和張氏肯定不想女兒再遇上個惡婆婆。
看着這二人消失在人堆裡,西如又百無聊賴的向別處看去。
“周家居然把柴禾堆在西邊。”明輝盯着柴禾垛上看戲的人搖頭道。
“怎麼了?”西如忙問道。
“那幾個抽菸的火星落在柴禾垛上,只怕那一片房子就該完了。”明輝說着,冷冷的笑了一聲。
若不是周家,月娘何至於關到大牢?就算他親自動手燒了周家的這片房子,也不過是收回點利息罷了。
“娘子,你怎麼了?”說話音,他已經動手撫平了她蹙着的眉心。
“這個麥場是我的。”
剛好今年秋收的時候她沒回來,沒想到就出了這種狀況,若不是明輝提醒,萬一被有心人利用了去,只怕……
哪想話還沒講完,已經聞到了煙味。
根據風向,正是從那邊傳過來的。
“你在這裡別動,我去看看。”明輝話未講完,已經躍下大樹。
柴垛那邊已經有人嚷了起來,濃煙夾着火苗衝向半空。
宛縣這幾年都是大旱,今年雖比前兩年好上一些,但附近仍舊沒有水源,若是燒到周家的房子,只怕沒有那麼容易善終。
西如又氣又急,這種時候,他怎麼能把她丟在這裡,一個人過去了呢?
他長年沒在家裡,大部分人根本不認得他,過去又有什麼用?
可是這麼高,真讓她嚮明輝那麼跳下去,不知道小命還在不在。
猶豫之間,只聽有人已經大聲嚷了起來,“走水了!大家快跑啊,晚了就沒命了!”
最開始是一個人的聲音,接着喊聲震天。
臺子上的敲鑼聲,打鼓聲,鎖鈉喇叭聲,說唱聲全停了下來,臺下衆人沒命的朝麥場外跑去。
人挨人,人擠人,人推人,人踩人……
吆喝聲,哭叫聲,喊人聲,腳步聲,議論聲,起鬨聲,混在了一起。
現在這種場面,比周家的房子燒起來更讓人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