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
其實,自從景王被強令離京就藩之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這裡已經是事實上的太子府了。
在裕王府寢宮外室,一條瘦弱的身軀在屋中慢慢地走着,神sè中有一個種遏制不住的喜sè。他身上穿着一件大紅親王龍袍,頭上的皮弁處,有一縷頭髮垂了下來,上面竟然有一滴汗水緩緩落下,然後在燈光中晶瑩一閃。
這人是大明朝事實上的儲君,未來的明穆宗隆慶皇帝裕王朱載釐。
“王爺,xiōng中當有靜氣。”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着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三品官員,他右手端着一杯清茶,定在半空,茶水的湯麪平得跟鏡子似的。
正是裕王府詹事譚綸。
與同爲翰林出身的同道不一樣,譚綸皮膚黝黑,黑亮的面龐上閃爍着古銅sè的光芒,一雙眼睛犀利得刀子一般,端着茶杯的手指也粗壯有力。
這大概與他在江浙練兵防倭的經歷有關,在出任台州知府、浙江按察使的任上,他甚至還親率大軍同敵人打過一仗,自來就是個堅韌剛強之人。
可等到化回京就任裕王府詹事,執掌王府大小事務之後,卻將那鋒芒畢lù的xìng子收了起來。放下刀劍,提起筆,拿起聖人經典,小心地爲裕王籌劃參贊。
其實,禪綸也知道自己能夠進王府,實際上卻是皇帝的心思。陛下這是在爲王爺將來接位組搭建班子。到如今,除了譚綸長住王府之外,當朝內閣閣臣高拱、翰林院的張居正、李春芳也在同一時間接到爲裕王shì講shì讀的命令。
皇帝年事已高,千秋萬歲之後,如黑不出意外,高拱、張居正、李春芳還有他譚綸就是未來的內閣核心。這其中,除了高拱,張、李二人加上他譚綸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歷練了十多年,二十六年進士科的同窗們即將登上大明朝的政治舞臺。
如果說內心中沒有振奮雀躍,那是假話。
可在江浙那麼多年,又見過血,兼之飽讀聖人之言,譚綸卻早已經磨練出沉穩的xìng子,平靜得如同茶杯中那綠幽幽的水一樣bō瀾不興。
但裕王卻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二華二華,想不到陸炳竟上摺子彈劾嚴、丁、仇三人,正可借這個機會扳倒嚴黨。你說,我們該怎麼做?”二華就是譚綸。譚綸字子理,號二華。
裕王直接喊他的號,顯示出譚綸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在裕王班底中,他對高拱是畏、對張居正是敬、對尊春芳是純粹的上下級關係。可同譚綸之間,卻多了一份親近。畢竟朝夕相處了這麼長時間,彼此之間都有了感情。
裕王這一笑起來就再也控制不住,笑聲驚得屋外那顆合歡樹上的知了都安靜下來了。
譚綸看了一眼王爺,心中卻是嘆息一聲。這個王爺這十多年來過得委實太苦,首先是二龍不相見,雖然王府離皇宮不過兩裡地,父子二人卻是老死不相往來,就因爲那句荒謬絕頂的箴言。
做了這麼多年王爺,已經是實際上的大明儲君了,可一直沒有正式就太子位。
名不正,言不順。自去年以來,他的儲君之位就受到了景王的挑戰,好在朝中的正人君子們奮力抗爭,這才逼景王離開了北京。
翻過年後,形式更是一日好迂一日。
隨着高拱、張居正等一大批德才兼備的朝廷大員充實進王府一系,到如今,裕王的地位已經不可動搖。
最讓人歡喜的是,王解李妃懷孕了。
嘉靖皇帝一心修道,子嗣不盛。而裕王一把年紀了,也沒有後裔。這在宗室中也是異數。
要知道,姓朱的一家可都是出了名的能生養。
沒有兒子,國陀不繼,自來都是政敵攻釁裕王一系的主要理由。
如今,李妃珠胎暗結,也讓譚綸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再加上景王的就藩、嚴嵩又幹了這麼一件混帳事情,就不得不讓禪綸心中起了一個莫名其妙奇妙的念頭:天命,這就是天命啊!
“什麼都不用做。”聽到王爺問,譚綸臉一沉,回答道:“王爺,這並不是一個絕好的機會。若真要有所作爲,只怕適得其反。”
這化話如同一盆冷水澆到裕王頭上,他一呆:“爲何?”
“王爺的目光不該只落在京城一隅,爲君者,當心懷天下。”譚綸將手中的茶杯穩穩地放在几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不妨將眼睛朝南看。”裕王一驚,忍不住喊出一個人的名字:“胡宗憲?”
胡宗憲,浙直總督,都督南直隸、浙江、福建軍務,是朝廷對倭戰爭的統帥。這幾年來,在他的主導下,大明朝對倭之戰,被動挨達的鼻勢被逐漸扭轉過來。到如今,已經佔據了絕對的上風,如果不出意外,戰事應該在一兩年之內結束。
想當初,區區百餘個倭寇就能在內地轉戰千里,所向披靡。福建、浙江戰事一片糜爛,已經到了處處漏洞,束手無策的地步。
可就是這個胡宗憲一出手,就將整個江南亂局徹底穩定下來。顯示出高超的軍政才能,實是當下最出sè的能臣幹員。
只可惜,比人確是沒閣首輔嚴嵩的得意門生。
也因爲胡宗憲在軍事上的出sè表現簡在帝心,嚴嵩的地位才得以屹立不倒。
可以說,胡就是嚴黨的擎天一柱。
綸一臉的欣慰:“王爺果然是xiōng有大局,如今,江淅福建抗倭戰事已經到了最關鍵時刻。若要倒嚴,必須先倒胡。可是,胡若一去,江南戰事只怕又將不可收拾。況且,前線的糧秣供給,都是由嚴黨一手把持。此時動嚴嵩,牽扯實在太大。萬歲近年一心問道,xìng極喜靜,竭力維持一個豐亨豫大的場面只怕不想動那嚴嵩,至少在江南戰事沒有徹底平息之前不會有所動作。王爺能夠想到這一層,譚綸心中甚是慰籍。”“可恨不能板倒嚴嵩。”裕王嘆息一聲,又想起當年嚴嵩一心扶持景王上位,心中沒有由來地一陣痛恨。
遲疑片刻他忍不住說:“二華,既然胡宗憲此人如此關鍵,可否爭取一下?這幾日,我也找張太嶽商議過此事。張居正說,此事可行。
胡宗憲畢竟是進士出生,道學門徒。爲人剛正嚴明,嚴嵩雖然是他恩師。可天地君親師,這君還是排在前頭的。孤聽人說過因爲嚴嵩斂財亂政一事,胡沒少寫信勸戒。可見此人心中還是有朝廷的,不可能爲一黨之sī而置國家大事於不顧。
二華,你也是在浙江呆老了的人,同那胡宗憲也熟。不若去一趟南京,陳以厲害。就算他不願意改換門庭,只需實心用事,儘快解決江南戰事不養賊自重就可以了。”
“胡乃君子也,事或有可爲。”譚綸眼睛一亮:“此言甚妙,若能去了胡宗憲,嚴嵩何足道哉?即便此事不成,只要胡宗憲早一日平息戰事嚴嵩就會早一日倒臺,譚綸願往。”正在這個時候,有王府的小太監在門外報:“王爺譚大人,有一個姓黃的客人來訪,說是北邊來的。”
聽到這話,裕王和譚綸臉sè大變,二人都知道,所謂姓黃的客人,其實就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黃錦。
抽了一口冷氣彼此都心中一震:這個大太監,皇帝最親信的心腹深夜來此肯定得了天子的口喻,這事怎麼看都透着不同尋常。
“開中門本王親自迎接。
”裕王忙喊了一聲,又看了譚綸一眼。
譚綸微微地點了點頭。
二人整理了一下衣冠,同時走到大門口,卻見漆黑寂寥的大門外孤零零地站着一個佝僂着身子的老人,他一身布衣,看起來毫不起眼,甚至還帶着一絲孤苦的味道。
“小老兒黃三拜見王爺。”黃錦作勢要拜。
還沒等他拜下去,裕王已搶先一步將他扶起,客氣地說:“黃老爺子怎麼得空到小王這裡來,快裡邊請。、,
“不了,小老兒何德何能,如何當得起王爺一個請字。”黃錦苦笑一聲,將一疊稿子塞道裕王手中:“王爺,這本書是一個叫吳節的士子所作,老爺子說了,寫得不錯,讓我星夜送來,讓你好好讀讀。又說你這些年過得苦,讀書也認真。平日裡也可看些閒書消遣。”
“吳節,是誰?”裕王一愣。
“陸家族學的一個學生。”黃錦大概將吳節的來歷說了一遍之後,也不停留,轉身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內相深夜來此,就爲送一本閒書?
事情只怕沒這麼簡單。
等黃錦走了之後,裕王和譚綸將那幾頁稿子反反覆覆看了幾遍。
不過是一個話本,裕王是何等人物,往來的都是當世一等一的大才子,什麼時候看過如此不堪入目的書籍,頓時皺起了眉頭,不得要領。
正鬱悶中,禪綸突然叫了一聲:“只怕王爺前幾日和張太嶽商議要派人去遊說胡宗憲一事已經走漏了風聲,這南京是去不得了。”“什麼?”裕王sè變。
可那禪綸卻是一臉的驚喜:“王爺的儲君之位已然穩如泰山,萬歲這是在安你的心啊!”
“什麼!此話何解?”裕王寒毛都豎了起來:“孤看這本書也不過是一普通的話本,沒任何出奇之處啊!”
“不然,表面上看了,這本書寫得不過是一個大家族的日常生活,不過是一些蠅營狗芶的些末小事,可王爺想過沒有,要治理這麼一個大家族,並不比治理一個國家容易。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國家國家,先有家,纔有國。一家一姓纔是國家的基礎。子解了一個家族的榮辱興衰,也就瞭解了億兆生民。”譚綸雖然是進士出身,可卻是帶過兵的人,少了一般讀書人的迂腐。他平日間也喜歡寫些曲子劇本自娛,對坊間的話本故事卻沒有任何成見。
“王爺,陛下之所以讓你看這本書,其中所傳達的意味頗爲深長。
“對對對,的確如此。”裕王身體大震幾乎歡喜得要叫出聲了。
譚綸的話沒說完,也不可能明說。皇帝的意思很明顯了:這座大觀院裡的各sè人等就是你將來要統治的百姓,瞭解了他們,就算是瞭解了這個世界。嚴黨和朝中各大勢力不用你操心,老子知道該怎麼做總歸要還你一個足夠你施展的空間。南京你就別派人去了,添什麼亂,老實讀書,好好學習,人情練達了,才能做一個合格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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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裕王分手,黃錦又佝僂着身子走了幾步,就來到街拐角。
那裡早就有一駕涼轎等在那裡四個小太監見他過來,忙上前扶住,叫了一聲:“乾爹。”
裕王府對黃錦來說也算是輕車熟路了,自從二龍不相見之後,嘉靖皇帝就沒同裕王見過一次面。可黃錦卻知道,皇帝對這個兒子還是很掛念的,平日間也經常讓他代表自己前去看望,或帶幾句話或送些東西,或訓誡幾句……
“回宮去吧。”黃錦躺在涼轎上,揉了揉痠麻的雙tu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先前在西苑就站了一下午,熱得頭昏腦漲剛纔出宮被涼風一吹,身上卻有些冷。
“果然是老了,支撐不了幾年。”黃錦心中嘆息又想起先前在皇帝那裡的情形。
“這故事倒是奇怪,沒有說教,沒有什麼動人心魄的曲折離奇,就是一個大家族裡的男男女女,和坊間的話本全然不同。黃錦。”“奴才在。”“把這份稿子送去裕王府,就說,朕讓他好好讀。”
黃錦大爲不解:“萬歲爺這書都是些男男女女的閒事兒,有誨yín誨盜的嫌疑。裕王那裡可都是翰林院的〖道〗德君子送這稿子過去,不妥吧?”“不然裕王從小生在深宮,長在fù人之手。在王府也是恪守本分從不出府一步,只怕連麥子和韭菜也分不清吧?如此五穀不分,將來做了皇帝,又如何治理天下?朕當年初登大寶之前,在湖北也算是人情練達,通曉俗務,不也被大臣們耍得團團轉?在臣子們的心目中,我們做皇帝的,就應該是個擺設?”皇帝面上lù出深刻的厭煩:“想當初,連朕都幾乎鬥不多他們,換裕王,成嗎,放心嗎?”
“這本書寫得好,好就好在蠅營狗芶、雞毛蒜皮,活生生一副塵世萬相。給他看,讓他也知道我大明朝的百姓平日間都是怎麼過日子的。”“朕以前也看過坊間印製的話本評書的,雖然也寫了些世間的棗兒。可那些書不但不能看,看得多了,反要將人看成傻瓜。什麼落難書生得遇紅顏知己,贈金赴考,高中狀元,然後抱得美人歸。不過是文人士子們的意yín罷了。”“才子佳人,只是我天家的走狗。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那也得朕用你才行。酸丁們的富貴,還不是我天家給的。一登龍門,反得意揚揚,一副以天下爲己任的姿態。甚至專門與朕作對,求廷杖取名。
天下者,天子的天下也!”
黃錦還是第一次聽皇帝說出這等尖刻的話來,心中發涼:“陛下,讓裕王讀這種書,若傳出去,只怕不好,畢竟,這其中卻有寫yín靡的故事兒,被人知道,對他聲譽有損。再說,這故事奴才方纔瞧了一眼,好象tǐng好看的,讀之禁不住讓人沉mí其中消磨了鬥志。”
“哈哈!”嘉靖一聲大笑:“我天家子弟讀什麼書,何需他人廢話。
yín靡,才子佳人小說中“三更huā影動,疑是玉人來,就不yín靡了:斷橋遇雨,一見鍾情就不yín靡了?你讀書人男男女鼻就是一段佳話,我們做君主的看幾頁話本就是荒唐糜爛,什麼道理?”
“天子的話就是道理!、,嘉靖不屑地一聲冷笑:“各huā入各眼,朕讓裕王看的是書中之人如何治家,如何吃喝拉撤,又是如何過日子的。他若看不懂其中的真意,也不配做儲君。”
吳節如果在這裡,聽到嘉靖皇帝這一席話,肯定會瞠目結舌。不過是一而已,竟然被嘉靖皇帝當成教育一代,瞭解明朝主流社會的教材。
名著之所以被人稱之爲名著,肯定有其特殊和有價值的地方。
在現代社會,《紅樓夢》這本書也被後人做爲了解清朝中期社會形態的一本活教材明清本爲一體,這本書的成書時代和嘉靖三十九年雖然相隔兩百多年,可總體上來講,整個社會的形式和思潮都沒有任何區別。
古代的帝王最大的問題是從小生活在皇宮裡,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而且,明朝的文官是出了名字的厲害,君權相權鬥爭十分jī烈。
即便如嘉靖這種強項的君王,也沒少吃文官的虧。
嘉靖擔心,一旦富裕王接位,也不知道還需多少年才能進入角sè。
既如此,讓他讀讀這本名曰《石頭記》的衆生相小說,也是一伴好事,至少不會對皇宮以外的事情一無所知。
至於裕王身邊的諸如高拱、張居正的一大批能人,本能上,嘉靖對他們還是非常防備的。
君權至上,什麼君臣相得,君臣佳話,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