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蕭雲已經十九歲,不論是按照羌族的風俗,還是按照唐人的規定,都早過了應該娶妻生子的年紀。但每當他的父母託媒人前來說聘,他卻總是以想要報國衛土爲由拒絕,師傅阿儒更是從旁支持。後來被父親逼得急了,乾脆夜夜流連於長安城中的煙花柳巷之中,白日裡帶着一羣胡商的年輕子弟們與人爭強鬥狠。如此一來,令他的父母無計可施,最後乾脆來了個不聞不問。
阿儒對蕭雲倒還寬容,只是要他每日須得練劍不贅。蕭雲早將阿儒那套劍法練得爛熟,不過每次當他虎虎生風的練完之後,阿儒卻總是搖頭自語道:“天意,天意,偏偏碰到這麼個癡兒……”,然後嘆氣走開。
他的性子還未完全脫掉域外民族的張狂野性,要他舉手投足之間稍微扭捏一下,比要他的命更令他覺得難受。而這套劍術的要訣卻正是在於“柔、巧”二字之上,外行人但見蕭雲龍行虎步的舞劍,一定會拍手叫好,但實則整套劍法的威力在他手中還不足以發揮出兩成來。
不過長安城中會在街上打架的人當中,早已無人可是他的對手。
他還利用老爹在皇家馬場馴養良馬的便利,時常帶着幾個同伴前去騎皇帝的戰馬玩。一來二去人頭混得熟了,守衛的兵卒乾脆就將馴馬放牧的任務交給蕭雲來完成,他們則聚在一起賭博喝酒。
這一番來去,他的騎術也越來越精,看守馬場的士兵們與他帶來的夥伴進行“擊鞠”比賽也是輸多贏少。
長安城分爲東西兩縣,東爲萬年縣,西爲長安縣。兩縣以正中的朱雀大街作爲分界,每逢寒食節(筆者按:即清明節的前一天,唐代將二節歸於一,現在有少量地方依舊保持着清明前一或三日不生火的習俗)至,兩縣都要舉行一年一度的“蹴球”比賽①,近年來由於大唐的軍威日盛,因此軍中盛行用來訓練士兵的“擊鞠”---打馬球比賽便也風靡民間,兩縣由此便將每年寒食節的比賽也改爲“擊鞠”。
蕭雲十七歲時馬上功夫已經在長安城中小有名氣,便被長安縣官商們請去幫助在“擊鞠”比賽中爭取彩頭,算算到如今長安縣已是連續勝出三個年頭了。
又是一年清明將至。
這日清晨才過,“長相思”酒樓中一名繡袍青年便已經喝得醉意闌珊。身旁兩名女子一坐一站,坐着的女子宮裝雲發,打扮得極爲豔麗,正幽怨的對那繡袍青年說道:“蕭郎,蕭郎,劉二胖子說你爲‘醉紅樓’的晴兒作了一首詩,可真有此事?”她身旁站着的看來是她的丫環,嘰嘰喳喳的接口說道:“一定錯不了,劉二胖子豈敢騙我?何況此事整條巷子裡都傳遍了,娘子可不能輕饒了蕭郎君。”她說這番話時頗有埋怨那蕭姓男子的意味,顯然三人相互之間極爲熟悉。
那蕭姓男子搖搖晃晃的又舉起一杯酒,仰天倒進嘴裡,口中輕笑吟道:“春色無邊柳絲長,瑤池樓閣倚紅牆。長袖一曲暗香動,醉眼肆意賞晴娘。”
那宮裝女子聽他搖頭晃腦的吟誦完畢,頓時臉色變得冷若冰霜,厲聲叱責道:“蕭雲,你說過今年比賽時還插我的旗,可不能不作數。”那蕭姓男子正是已長大成人的蕭雲,他在長安城生活日久,身上似乎增添了幾分儒雅之氣,雖然膚色依舊比土生土長的長安人黑了一些,但比起他兒時來說,卻已白了不少。
此時與他說話這名女子乃是長安城中最大最好的煙花聚集之地“平康坊”中上一年的官妓花魁,名叫蓉九娘。
蕭雲常來與雅莎喝酒,尤其喜歡看雅莎那妙曼無匹的舞蹈,天長日久下來對此竟也有了幾分見地。
一年前,也是在清明前夕,蕭雲與一幫豬朋狗友聽聞“平康坊”新來了一名姿容絕麗的女子,據說健舞②是其一絕。不過此女的來歷頗爲神秘,就連官妓令伊也不敢隨意違她的意,因此前去欲得佳人垂青的客人能否如願,卻還要看蓉九孃的意思。
所謂“奇貨可居”,人們越傳越神,以至每日官妓館陶內擠滿了欲求佳人一面之緣的客人。如此熱鬧的場面,自是惹得終日無所事事的蕭雲一夥人好奇而往。半路上遇見一名女子騎着驚馬,恰巧衝着蕭雲迎面而來,更巧的是騎馬的女子衝過他面前時竟被驚馬拋了下來,落往他伸手可及之處。
蕭雲猿臂輕舒,將那女子輕鬆救下。那女子連連稱謝,模樣兒又長得豔麗無方,攪得蕭雲一時英雄豪情萬丈,二人由是相識。那女子道稱自己名叫“九娘”,旋即飄然而去。
待到蕭雲一夥人去到官妓館陶之時,卻見傳聞中的蓉九娘正是自己先前救下的女子。蓉九娘善爲“劍舞”,蕭雲跟隨師傅阿儒習了多年的“女人氣”劍法,此時倒成了他與蓉九娘二人之間滔滔不絕的話題。他雖然自己不喜歡這套劍法,但卻少不得時常對蓉九孃的“劍舞”指手畫腳一番。
二人相識不久清明節便至,長安城中的各大官妓、私妓樓子裡都會全力爲在清明節過後幾日舉行的花魁大賽做準備。於是大賽前各個樓子裡的頭牌姑娘們皆挖空心思拉人支持,清明前一日的“擊鞠”大賽自然是這些姑娘賺取名聲的上好場所。
“擊鞠”開賽之時,觀者如潮,就連皇族達官之人也會親臨觀看。與兩隊騎手相熟的玉樓姑娘便製作出五彩繽紛的彩旗,繡上自己的花名,插在騎手背後。勝利者一方插着的彩旗上的花名自然容易被圍觀者記住,來日花魁大賽時這名姑娘的人氣便也會拔高不少。
上一年蕭雲背後便插着繡有“蓉九娘”三字的彩旗,而蓉九娘也順利的豔壓羣芳,奪得花魁。
蕭雲此時見蓉九娘發怒,轉又淺笑吟道:“脂粉陣裡劍氣寒,玉樓小鼓驚長天。九娘一舞動四方,天仙何似在人間。”他口中把蓉九娘捧成了天上的仙子,心裡卻暗自好笑。
蓉九娘雖是上一年度選出的花魁,但“醉紅樓”的晴兒新近出現在長安城中,迅速便名聲鵲起。尤其是晴兒善爲軟舞,腰肢活如蛇蠍,引得長安城中的男子們蜂擁而至,當是蓉九娘今年奪取花魁的勁敵。蓉九娘聽蕭雲討好之言,心中怒火稍平,問道:“這個晴兒很漂亮麼?你何時與她相識的?”
蕭雲答非所問,道:“等下你便可以見到她了。”蓉九娘聞言怒火再次升起,厲聲問道:“你竟將她約來此處了麼?”蕭雲笑着不答,只顧舉杯痛飲。
二人正說話時,門外進來兩名豔裝女子。其中那名中年美婦眼似秋水,足戴舞鈴,正是酒樓的老闆娘雅莎;跟着她一起進來的女子與蕭雲差不多年紀,模樣兒長得分外豔麗,有着幾分狂野之氣,頭髮黑中帶慄,卻是一名胡族與漢人所生的混血兒。
蕭雲對蓉九娘努嘴道:“這便是晴兒了。”蓉九娘聞言轉頭,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雅莎姐姐”,這才仔細打量了一番進來的晴兒。但見面前女子身材高挑豐滿,卻又不失中原女子的嬌態,確是能吸引男人眼光的尤物。
雅莎眼見一臉怒容的蓉九娘,當即便猜着了幾分,走過去用手輕拍一下蕭雲的腦袋,笑着說道:“小云兒,又惹九娘生氣了麼?”蓉九娘在旁也不接茬,默然盯着晴兒打量。
蕭雲嘿嘿一笑,端起酒杯遞到雅莎嘴邊道:“上次咱姐弟還未分出勝負,我看今日再比上一比如何?”
雅莎輕啐了一口,笑罵道:“你也不知在酒桌上做了我多少次的手下敗將,還敢口出狂言?叫你幫我徒弟拉些人氣,你卻偏去惹九娘生氣……,來呀,今日便喝死了你!”
蓉九娘聞言問道:“雅莎姐姐,誰是你徒弟?”雅莎推開蕭雲遞來的酒杯,指着站在一旁不言不語的晴兒說道:“這便是了。”
蓉九娘一愣,轉頭又問蕭雲道:“原來如此,你答應我的事還作數麼?”蕭雲笑着點頭道:“自然作數。”蓉九娘逼視着蕭雲雙目,微微頜首,忽然站起身來向雅莎道別而去。
雅莎看着奪門而出的蓉九娘背影消失門外,轉頭逼問蕭雲道:“你答應九娘了麼,那置玉兒於何處?她可是蘭陵兒時最好的朋友!”
蕭雲詭秘的一笑,道:“自然不敢不聽姐姐的話,玉兒公主的繡旗自會插在小弟馬上,誰定了一騎不能插兩面旗?”雅莎口中的玉兒正是樓蘭國國王的公主,當年成無心給車師國王子寧懷遠出了一計,要他聯合樓蘭等沙漠小國伏擊吐蕃使者。結果寧懷遠思考再三,轉而投向了吐蕃人,利用成無心贈給的令牌取信了樓蘭國國王,與吐蕃人一起滅掉了樓蘭國。
樓蘭國破之後,玉兒公主被奴隸販子抓住,轉手賣了幾回,最終被賣到了長安城的玉樓裡來,這才巧遇雅莎。不過此時玉兒已是官妓的身份,等閒人等也無法爲她贖身。
雅莎念着舊情,爲玉兒謀劃了一番,若她能奪得花魁,自然會引來衆多的達官顯貴注目,如此纔能有機會遇到能令她脫離風塵之所的貴人。
蕭雲雖然受長安城中的靡靡之風影響頗深,但蓉九娘卻是被他真正當作朋友的玉樓女子,雅莎開口要他爲玉兒奪取花魁插上繡旗,倒真還令他頗爲躊躇了一番。不過當雅莎說出玉兒乃是成蘭陵兒時好友之後,他便打定主意,兩個女子的繡旗都要插上,至於誰能奪得今年的花魁,那便各憑自己的本事了。
雅莎聞言先是一愣,轉而意味深長的說道:“都這麼多年了,蘭兒卻音訊全無,也不知她是否還活着!”蕭雲收起臉上笑意,安慰雅莎道:“公主小姑娘定會安然無恙的,那日你我都只是被人打暈,她那麼乖巧,旁人更是不忍心對她不利。”他一說起成蘭陵來,習慣性的稱之爲“公主小姑娘”。站在一旁不言不語的玉兒忽然接口說道:“西域前幾年亂成一團,也許蘭妹子也和我一樣境遇吧?”
三人說起往事俱都一陣傷感,蕭雲聞言似乎恍然大悟,自言自語問道:“西域麼?是了,公主小姑娘自小在樓蘭長大,若她平安無事,自然要回去家鄉!”
雅莎和玉兒聞言同時說道:“家鄉?可樓蘭早就荒無人煙了……”。雅莎接着又道:“若是蘭兒平安無事,怎的不來長安看我?”
蕭雲多年來一直想不明白的疑問再次浮現心頭,又問道:“雅莎,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雅莎臉色發白,諾諾自言道:“我……我不知道,告訴過你不要再來問我……”,邊說邊退到門口,轉身回房而去。
蕭雲眼中光芒閃動,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藍天,他在長安城中住得久了,竟許久都沒曾留意過,原來天空是這般的廣闊、幽遠……。
這日過後他時常對牆發呆,不知在心中琢磨什麼,就連狐朋狗友們邀他去玉樓喝花酒,也全然沒了興趣。“擊鞠”開賽在即,他卻不習馬術技法,反而每日裡反覆錘鍊劍術。阿儒瞧在眼中,奇在心裡,不知這犟小子爲何忽然轉了性子。
不過蕭雲騎術之精已非尋常騎兵可比,“擊鞠”比賽毫無懸念,又是長安縣奪了彩頭。背插兩旗的蕭雲更是被好事者演繹成了“風流檀郎戲雙嬌”的酒後談資。
幾日後花魁大賽更將長安城推至迷醉的□。平康坊中搭建起一處廣臺,入夜時分點亮千支臂燭,猶如星輝點點廣灑人間。各家樓子裡掛出形制各異的燈籠招人眼球,以期比賽開始時能爲頭牌姑娘爭取人氣。
好事者早已將此處圍了個水泄不通,蕭雲也與一幫遊手好閒的朋友擠佔了最前列的位置。觀者人人手裡拿個小鼓,瞧見支持的姑娘便拼命敲響以增聲勢,確定勝負也以此爲主要考量。
花魁賽點分爲四步,樣貌、服飾打扮、唱詩曲與舞蹈。總共十三名各家樓裡的頭牌姑娘上臺較技,第一輪下來去除六名,晴兒與蓉九娘順利斬關。第二輪服飾打扮,各家樓裡的姑娘精心準備,奇招迭出,晴兒身着樓蘭風情出現,蓉九娘卻是一身羽衣絲袍的女道士裝扮,兩人風情各異,卻都豔驚四座,自然順利過關,與另兩位佳麗攜手進入第三輪。
第三輪上晴兒忽出怪招,一襲素白絲裙,粉黛略施,唱了一曲哀怨悽切的樓蘭語歌謠,觀者雖不懂詞意,卻被哀傷的曲調深爲感傷,紛紛敲響手中小鼓,進入最後一輪已成定數。餘下三人輪番上臺爭奪進入下一輪的剩餘一個名額,蓉九娘排在最後上場,前面兩名姑娘各自選了一首樂府,唱詞韻味各有所長,支持者也不在少數。
觀者心知蓉九娘乃是上一年度的花魁,眼前形式似乎對她不利,均在猜測她將如何應對。卻見她絲袍襆頭作成男子打扮,懷抱瑤琴走到臺邊席地坐下,望着擠在前面的蕭雲道:“我這曲只是唱給你聽。”
這一來好事者大肆起鬨叫鬧,還未開唱,人氣已然急升,但聽她輕撥琴絃,沉聲唱道:“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卻是一曲“鳳求凰”,琴聲古樸,唱詞低昂,尤其是她神情迷醉,星眸顧盼,端的教人感同身受,似乎任誰是她那位心上的男子,都會毫不猶豫的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今年的花魁歸屬,便在晴兒與蓉九娘之間展開。
晴兒跟着雅莎苦練多日,舞技大爲精進,擡手扭腰間若行雲流水,神情嫵媚引人,配合上她那略顯狂野的容貌,看得觀衆心醉神迷,喝彩聲一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