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昏昏沉沉,心裡卻異常清晰的知道父母已與自己陰陽兩隔,也不知是傷心、痛恨或者是惶恐、驚懼,想哭,卻怎麼也哭不出來。彷彿靈魂飄飄蕩蕩,如同浮萍一般沒有了根。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晨鳥清脆的叫聲喳喳傳入他耳中,天地間重又忙碌開來,他只是靜靜躺在地上,連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也絲毫不想動,睜開的雙眼,除了見到空洞的天空,再也看不見其他。又過了一陣,忽聽有人驚叫道:“速報司刑官……請老忤柞前來,大……大案……”又聽有人大叫道:“這……這是十三郎?”接着周遭立亂如麻,狗吠人走。
蕭雲如同行屍走肉,感到被人擡了起來,一路顛簸,也不知過了多久,被人放在一團軟軟的草堆上躺下,爾後有人把自己扳起來仔細查看,左肩時冷時熱,卻是有人給自己上了藥。他一聲不吭,任憑擺佈,心中反覆閃現父母被害時的情景,每次一想到父母成爲刀下亡魂那一瞬間,便會感到無窮無盡的恐懼,渾身筋攣一陣,直至暈去。醒來卻又忍不住再次回想,繼而再次暈去。恍恍惚惚之中但覺身旁人來人往,各式各樣的人在向他問話,每到此時,他便將雙眼一閉,塵世間的一切,彷彿瞬間便與自己相隔遙遠。
如此不知日升日落,肩上的刀傷漸愈,吃飯或者方便時,左手已能行動自如。但他絲毫也不關心,從未想過自己肩骨被砍斷後,怎會自然長合痊癒。時日如水流走,每日裡他能感受到的身外事物越來越多,已知自己是被人關押在一間單獨的牢房之中。
他在不斷回想父母被害時的情景之外,偶也想及自己生平點滴,但只要一觸碰到有關成蘭陵的記憶,腦子立時便會劇痛欲裂,只有迅速在心中拼命搜尋父母的身影,才能漸漸平息下來。
如此又不知過了多少日子,監牢的看守們都將他視作“傻子”,只知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傻子。來監牢裡問話的人漸漸少了,卻有兩人每隔幾日必會來上一趟,只不過面對如同死屍一般不發一言的蕭雲,總是無可奈何的離去。
這一日豔陽高照,炙烈的光芒透過鐵窗柵欄投在蕭雲面上,將只顧活在自己內心世界裡的他照得眼前一亮,忽然感覺到了陽光的灼熱。他微微一動,身上多處隱隱作痛,翻身坐了起來,仔細查看,卻見自己渾身佈滿已經癒合或是新長出來的褥瘡,心下略感奇怪,記憶中這樣的褥瘡,只有在那些被敵人砍斷手腳必須長期躺着養傷的士兵身上,纔會出現。
他扭頭四看,只見這間牢房整潔乾爽,自己手腳都未戴有鐐銬,顯是受到了特殊優待。耳聽腳步聲響,有人朝這邊走了過來,牢門被人打開。他轉頭去看,只見一名英武俊朗的官員走了進來,與他四目一對,驚喜叫道:“蕭兄?蕭兄,你終於醒過來了?”
蕭雲認出此人是李長風,見他穿着刑部給事郎的官服,心下微微一動。李長風滿面喜色,上前兩步蹲了下來,又道:“天幸,師妹日日爲你禱告,總算菩薩顯靈……我今日有急事,只能前來看你一眼,你彆着急,我和師妹一定會想法子救你出去。”蕭雲茫然盯着他,似乎想要說話,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李長風見他神情呆滯,遲疑道:“蕭兄,你聽見我說話了麼?”蕭雲忽覺疲憊不堪,將眼一閉,轉頭朝向牆壁。耳聽李長風嘆氣道:“蕭兄,你的遭遇……唉,你剛醒過來,我也不和你說太多,這兩日我有公務,須出門兩日,回來時想法子帶師妹一同進來,與你見上一面。”瞧見蕭雲默不作聲,又嘆了口氣,說道:“師妹原本不信佛,可自從你出了這禍事,她便一直齋戒禱告,希望你早日清醒過來。她若得知你終於醒了過來,一定歡喜極了……,蕭兄?蕭兄?……也罷,等我將師妹帶來之時,咱們再好生說話。”說着起身走到牢門,又轉身叮囑道:“你這案是三司會審,皇上下了御詔,任何人不得對你用刑,明日照例會有人來要你畫押認罪,你不睬他便是。”
蕭雲心下一動,聽着李長風的腳步聲漸漸去遠,緩緩在心中堆積往事。從當初意氣風發的去往西域當兵,到重逢成蘭陵,再到二人經歷的一系列生死存亡、柔情蜜意,最後思緒回到長安城中那一個血腥悲慘的夜晚,一切都如同昨日纔剛經過一般歷歷在目,卻又遙遠得令他感到陌生。不過,父母是因爲被自己連累而死,他卻異常清楚明白,也不知是渾渾噩噩得太久,還是淚已流乾,此時想到嚴父慈母被人害死的情景,竟然流不出一滴淚水,只有無盡的悲哀。
他猛然坐起身來,試着導引內力,只覺氣機一動,周身大穴如被針蜇,其痛入骨,骨骼劈啪作響,一陣眩暈衝上腦袋,再也坐不住,頹然栽倒。這纔想起,自己已被成無心震斷了渾身經脈,早已成爲一名毫無武功的廢人。
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心裡喊道:“我害死了爹孃,我害死了爹孃……,爹啊,娘啊,兒子不孝,這輩子沒有報仇的指望了,讓我下來陪你們吧……”,念頭忽左忽右,全在尋死或是自責之上糾纏,不過始終下不了自殺的決心,隱隱害怕自己若尋死去了地下,將如何面對父母。
一夜無眠,次日陽光照樣明烈,他望向鐵窗,只見幾縷綠草隨風微動,當知正值初夏時分。午時才過,有人前來提審。他連頭也不想擡,耳聽來人說道:“聽說你清醒過來了,這一年多以來,我見你比見我兒子的次數還多……,當初你的傷勢那般重,能活過來已算揀來的性命,不如爽爽快快認罪畫押,大家落個清閒,你也不必再被關在這塊巴掌大的地方了,怎樣?”
蕭雲聞言猛的轉頭坐起,張口想問:“能判我殺頭麼?”卻發覺有股氣堵在喉嚨上,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人是名胖胖的中年侍郎,手裡拿着厚厚的一疊狀紙,被他突然坐起驚了一跳,連退兩步,喝道:“你想做甚?”
蕭雲努力試了幾次,始終說不出一個字來,當下眼望狀紙,將手一伸,五指攤開。來人略一遲疑,懂得他是索要狀紙,緩緩遞送過去。蕭雲接過觀看,只見密密麻麻羅列了無數罪狀,第一條便是劫殺李十三,其下還有在軍中斬殺同僚、戰時內訌,殺害少林高僧,刺殺沙洲刺吏栽贓陷害等等,均有相關人證畫押。他也不以爲意,往下翻看,卻見後面更是羅列了許多自己聞所未聞的罪名,什麼在隴右殘殺多少普通百姓,在蜀中刺殺多少當地大戶望族之類,每一件都羅列得詳盡無比,並有相關證人畫押控告。他緩緩翻看,只見最後羅列了自己的姓名籍貫等人犯信息,其下有人批註了一行小字“此犯兇殘成性,罪大惡極,惹得天怒人怨,百姓談之色變,江湖中人將其視爲百年不遇之魔頭,均暗地裡以斬頭校尉稱之,可見此犯爲禍之烈於一斑……。”
守候在旁的胖侍郎看不出他的神色變化,等了良久,勸道:“這其中任何一條罪狀,也足以判你死罪,只要你確實犯過其中之一,又何必一一細看?何況就算你不認罪,遲早也會被定罪上刑……”他正滔滔不絕,卻見蕭雲咬破手指,在狀紙後面印上一個清楚的手印,並寫了自己的姓名,還加上四個字“認罪求死”。
次日一大早,便有大隊兵卒前來提人。蕭雲情知昨日簽字畫押之後,三司主審官員定已會商通過,報於皇帝知曉,今日便是過堂宣聽判決。他求死之心已決,對此毫不在意。心裡既有將與黃泉路上的父母相逢的喜悅,又感到在這塵世間,似乎還有什麼東西總是牽絆着自己,甚難割捨得下。
--第三卷 完--
作者有話要說:第四,武俠小說的創作方向,或許可以考慮在古龍提煉人性的基礎上,再進行拓寬和深入,仇與恨,愛與罰,皆可入小說,傳統文化的描寫,也不必如同金庸那樣非得文采飛揚,娓娓道來,換一中寫法,不知如何?以前老有人說要武俠小說創新,可真正寫了起來,卻甚難做到,即便所謂的仙俠、神怪等,其實骨子裡並沒有脫離傳統的東西,即便是孫悟空用了衝鋒槍,也不過是將金箍棒換了一種說法而已,其本質,還是一件兵器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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