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泣淚悲聲,似一根鋼針直直扎進蕭雲心窩。蕭雲渾身血脈鼓盪,遏制不住只想聽見敵人肢體碎裂的聲響,此時成蘭陵的低喚傳入耳中,心頭猛覺一痛,緩緩停下步子。
成蘭陵見他停下,心知他的神智還有一絲清明,連忙又叫道:“蕭雲,蕭雲,你走火入魔了麼?……,過來和我說話!”
蕭雲聞聲更是驚覺,隱約記得剛纔發生過一幕驚心動魄的廝殺,漸漸回過神來,轉頭看見滿地散落着零碎的肢體肉塊,頓時一陣胃酸迸發,“哇”的吐出幾口苦水。
成蘭陵見他如此,知道自己一番叫喊起了作用,當下強忍着胃腑翻動,雙目平視前方不去看那地上橫七豎八的肢體,踮着腳尖快速穿過這片人間地獄。
蕭雲心緒甚是難平,一把抓住成蘭陵遞來的玉掌,哽聲自語道:“我……我……我真成……魔頭了?”此時心中不停迴盪着李嗣業所講的一番告誡,只覺連自己也開始害怕自己。
成蘭陵投身抱住他,柔聲安慰道:“你殺他們本是爲了救我,怎能算得是魔頭?”
蕭雲抱着她溫暖的嬌軀,心緒漸漸踏實下來,強忍心中難過,說道:“是了,他們若不是想要對我們不利,我又怎會殺他們?”
成蘭陵道:“這就對了。真正的魔頭殺人從來都是六親不認,你只是殺敵人,又沒胡亂殺戮,怎能算作魔頭?”
二人正說着話,溫承等人先後醒來。立見眼前一片血肉之地,陣陣腥風薰鼻撲來,各人胃腑均是一陣抽搐。不過值此交戰之際,幾人無暇多顧,趕緊奔至蕭雲和成蘭陵身旁,溫承問道:“兄弟,情形如何?”
蕭雲終於平靜下來,對那胡族校尉道:“敵人只來有幾十人左右,本欲聲東擊西集中人力從西牆偷襲進來,好在校尉郎將人全都調了過去,此時想來戰鬥也該結束了吧?”
那胡族校尉問了情況,蕭雲簡要作答。那胡族校尉道了聲謝,帶着擂鼓手匆匆奔往西牆。
成蘭陵勉強忍受涌上心口的煩悶,氣息漸感不繼,傷勢再次發作。蕭雲見她面色忽然血色盡失,當下顧不得再想自己走火入魔的事,連忙盤膝坐下,將她橫放懷中,催動內氣緩緩替她導息。
溫承背上受了一掌,不過好在體格精壯,釋無量又一心想保留實力對付蕭雲,手下也未全力施爲,因此傷勢並不算重。他見蕭雲就地爲成蘭陵療傷,當下忍着皮肉疼痛提刀守護。
絲麗摩從未見過如此陰風慘淡的場面,緊緊跟在他身旁,一步也不敢遠離。
蕭雲此番不敢再輕易動用“霸王神刀”的陽和之氣,而是依照師傅所授的道家先天真氣替成蘭陵疏通全身經脈。前次無意間憑藉“霸王神刀”的陽和之氣救了成蘭陵一命,二人後來都以爲正是這股陽和之氣剋制住了她體內因“玄女御身術”作亂的陰柔內力,因此一直以此法爲她療傷。
此時蕭雲驚於自己走火入魔,生怕運用“霸王神刀”的內力有個閃失累及成蘭陵,於是試着用道家真氣進行導引,卻喜覺自己內息所到之處,竟能與她體內真氣連成一片,相互絲毫也不排斥,隨着他注入的真氣順利運轉周天。
成蘭陵頓時精神漸起,蕭雲心中高興,連忙收功問道:“好些了麼?”
成蘭陵突然站起身來,空手虛晃幾式劍招,驚喜笑道:“這法子好,我似乎又可運用內力了?”
蕭雲連忙揮手阻止,起身正要說話,就聽遠處有兩人快步奔了過來,一人奔至近處失聲驚呼道:“師伯……,”另一人轉身便跑,喊道:“快逃。”說話間已是奔出三丈開外。
溫承大喝一聲,提刀跳至未逃那人身前,一招“狂刀”猛砍而出,竟將那人砍掉了半邊膀子。那人慘叫一聲,側身倒在地上。
蕭雲隨在溫承身後趕至,猛見到他用出“飲血八式”中的“狂刀”,心下竟不由自主感到一涼。受傷那人哀嚎不止,卻是此前被蕭雲打暈過去的覺性和尚。
溫承初練“狂刀”未精,威力自是有限,卻也令震驚之下的覺性一招便被重傷。蕭雲連忙搶上拉住再次舉刀的溫承,叫道:“大哥,大哥,留他一命。”
溫承聞聲即止,胸口大起大伏站立不動。蕭雲上前蹲□子,只見覺性半邊膀子已被砍得齊根斷掉,肋骨泛着藍光森森可見,知他已是活不成了,當下在他頭頂“百會穴”輸入內力,讓他痛苦稍減,問道:“喀吧和尚呢?你們把他怎麼了?”
覺性神思已亂,喃喃低語道:“慈因積善,誓救衆生,手中金錫,振開地獄之門……”,蕭雲見他不答,心下又悲又怒,喝道:“你們將他殺了麼?連自己同門師弟也能忍心下手,還念個什麼鬼經?”
覺性恍若未聞,閉目繼續誦讀經文:“……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唸到此處突然圓睜雙目,用殘留的那隻手一把抓住蕭雲衣襟,顫聲道:“師傅曾說,佛即是魔,魔也即佛……,和尚不重修禪,而以武爲本已是被八魔纏身……,所謂立地即可成佛,……你……你一定要送喀吧師弟回到少林寺,求見……求見掌門方丈……,告訴……告訴他師傅說的這……這些話。”他全憑一股信念支持着將這番話說完,立時氣絕身亡。
蕭雲被他這番話攪得心下大動,只顧仔細咀嚼其中含義,竟一時忘了去掰開他那已經僵硬但仍然緊抓着他衣領的手掌。
成蘭陵見他蹲着不動,連忙上前在他肩上輕拍一下,道:“別聽這死和尚的話,喀吧和尚生死都還未知哩!”
蕭雲費了些力氣纔將覺性死命抓着的手掌扯脫,站起身來搖頭道:“這人臨死所言應是可信,喀吧和尚多半還活着,我們快去找找。”說完當先領路,衆人緊跟其後。不一刻來到他暗中窺探喀吧和尚與覺性、覺善打鬥之處,只見前方一顆大樹上反手吊着一人,正是孔武有力的啞和尚喀吧。
溫承上前揮刀割斷繩索,問道:“沒有受傷罷?”
喀吧和尚搖搖頭,來到蕭雲面前,拿手在地上寫道:“師兄叫我回吐蕃,說是師傅顯靈,他是在騙我麼?”他一直傻里傻氣,此時這句話卻寫得明明白白。
蕭雲知他對師傅甚爲依戀,但對生死兩隔卻與常人的見識全不相同,當下安慰道:“你師傅已經昇天成佛了,命我送你回少林寺哩。”
喀吧和尚對他已是極爲信任,聞言頓時笑逐顏開,忽又面色一黯,寫道:“真的麼?師兄爲何騙我?”
蕭雲不由一愣,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成蘭陵走上前去,說道:“他們怕你去少林寺說他們胡亂殺人,因此才騙你,想要令你永遠也去不了少林寺哩。”
喀吧和尚聞言張大了嘴,用詢問的眼光看着蕭雲。成蘭陵又道:“你師傅還對雲兒哥哥說:‘喀吧是我最得意的徒弟,他一定不會打誑語的,’嘿嘿,也不知你師傅是不是看錯你了?”
喀吧和尚連連搖頭,手忙腳亂又在地上寫道:“我不說謊的,師伯和師兄們殺了人,雲兒哥哥殺了人,我都不騙人。”他一時情急,竟然跟着成蘭陵叫蕭雲作雲兒哥哥。
蕭雲暗歎一聲,說道:“好了,別再逗他了。”成蘭陵本待想引導喀吧和尚將死了這麼多少林和尚的罪過全都推在釋無量身上,聽見蕭雲語氣嚴肅,當下欲言又止,正猶豫間,卻聽有人快步跑來,高聲叫道:“校尉郎有請幾位前往。”
蕭雲得知西牆戰事已畢,敵人大都被俘,心下終於完全松下氣來。尋思那胡族校尉定是見到自己料敵之準而且武功高強,因此邀同過去商議處理俘虜一事。
蕭雲一行人隨着前來傳令的小校疾步來到西牆,只見當中二十幾名吐蕃士兵被人用繩子捆成一串,堡內守衛正在清理戰場。戰俘中領頭那人身軀昂藏,臂上金飾閃亮,正是曾在漢盤陀國見過的巴傑貢。
那胡族校尉果然迎上來抱拳問道:“蕭兄,溫校尉,如何處置這些被俘之人?”
蕭雲皺眉不答,走到垂頭視地的巴傑貢面前,冷聲說道:“我原以爲你是條錚錚漢子,卻哪曾料到你竟是個只敢來偷襲的卑鄙之徒。”
巴傑貢身後一人聞聲站了出來,擋在他身前,說道:“千戶長比武自是輸給了你,不過行軍打仗纔是吐蕃男兒的拿手好戲。此番少林和尚想求千戶長調集大軍剷平此處,但千戶長卻願與你公平一戰。因我方是來突襲,特意留着大軍不用,只帶了五十人的小隊來打這一仗,哼,若非如此,你們哪有機會獲勝。”
蕭雲聽得一愣,倒未想到這名吐蕃千戶長竟然好勝心如此之強,看他此戰不願占人數上的便宜,性格卻與傻里傻氣的喀吧和尚有異曲同工之妙。
巴傑貢不與他對視,低聲與翻譯那人說了幾句話。翻譯那人又道:“千戶長讓我轉告你,此番若不是隨行前來的少林和尚擅自作主先闖了進來,此戰勝負也還難料。不過既然我們輸了,自然也就無話可說,希望你能放了其他吐蕃男兒,千戶長答應任你押他去領賞。我……我也隨千戶長任你處置。”此人身爲俘虜,說話卻依然是一副強硬的口氣,只是說道後面一時情感流露,不免有些吞吞吐吐。他本是馬背上飲血的男兒,要他用言語表達出欲與巴傑貢同生共死的意願,反倒聽來不大自然。
蕭雲聽得倒是一愣,心想:“這人說話也有可信之處,雖說調集大軍來此耗費甚重,但若帶個五百、一千人來卻也應是巴傑貢權限之內的事。嗯,這人倒算得上條漢子。”當即轉頭對那胡族校尉說道:“校尉郎可否行個方便?這人也算是條好漢,既然他沒有仗着人多來偷襲,不妨答應他這條件,放了他的屬下。他是千戶長的身分,校尉郎將他獻上去,功勞也不會少領多少?”
那胡族校尉哈哈一笑,道:“蕭兄客氣了。只要他能以千戶長的身份發個血誓,不會因此事前來找我這處的麻煩,就連他一起放了也成。昨晚一番廝殺,我們死了二十幾名兄弟。有這樣的功勞,我寧願拿來換取不用打仗,不用死人。”
那胡族校尉這一番話大出蕭雲意料。那胡族校尉見他目光疑惑,又說道:“我只想讓手下的兄弟們能夠活着回去,家裡都還有人等着他們哩!”
蕭雲大是感觸,贊同道:“如此甚好,巴傑貢千戶長,你可願發個毒誓,不得再來坎城騷擾,如此校尉郎仗義,便就放你回去?”
那翻譯之人連忙將他說的話轉譯過去,巴傑貢目光兩閃,隨即點頭,仰望黎明已至的蒼天,大聲嘰裡咕嚕說了一通。
蕭雲勉強聽懂他是以佛祖的名義發這毒誓,看來吐蕃國內雖然還未有正式受戒的吐蕃僧人,但佛教卻已深入民衆之中了,難怪那羣少林和尚行爲處事咄咄逼人,想來是習慣被吐蕃人高高供奉之故。
他轉念之間,那胡族校尉已吩咐手下解開巴傑貢等人的繩索。巴傑貢上前對那胡族校尉作完禮,又到蕭雲跟前說道:“我,認你兄弟,漢族兄弟。”
蕭雲微微一笑,回禮道:“如果你們不來殺戮,當然可以做兄弟。你帶你的人走吧!”
那胡族校尉將吐蕃人在東牆外用作疑兵的馬匹按照俘虜人頭一一發還,多出的自然收歸囊下。巴傑貢也不多說,帶領手下拱手而去。
大家累了一夜,天色已經大亮。蕭雲不願喀吧和尚看見他同門師兄弟的屍體,當下讓溫承將喀吧和尚帶回住處。絲麗摩一臉茫然不知所措,她的三名隨從全被覺性、覺善兩人所殺,令她轉瞬之間身邊連個能說話的人也沒有。
蕭雲見她模樣悽苦,當下說道:“木屋已經燒燬,到車上休息一陣吧,接下來我們還要繼續趕路。”
三人經過一夜驚魂,都是疲憊不堪,馬車上雖顯得擁擠,但卻絲毫不影響三人沉沉入夢。蕭雲恍恍惚惚做着模糊不清的夢,心下猛然一驚醒了過來,只覺胸中發空,身上冷汗盜出,卻又記不得到底夢見了什麼令自己如此心驚的夢境。
他略一回神,忽然嗅覺一絲女子體香,卻不是他自小便熟悉至極的成蘭陵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香味。心下頓時微異,卻見躺在自己腿上酣睡正香的女子竟是絲麗摩。這一眼看來不打緊,卻讓他張大了嘴不敢稍動,只用眼角微掃,看見成蘭陵撐起身子靠在對面車壁上閉目休息。
他只覺怪異至極,當下不動聲色,仔細觀察一陣成蘭陵,見她鼻息忽短忽長,顯然是在假寐。垂目再看絲麗摩,睡得倒是真的香甜,嘴角口水溢出,想來是因從未經歷過昨夜那樣的血腥場面,早已累得不行。
他腦子一轉,輕輕撐起身子將外袍脫下墊在她頭下,慢慢抽出自己的腿來,伸手搖搖成蘭陵,輕聲道:“你身子虛弱,爲何還靠在這冰冷的車壁上來?”
成蘭陵微微搖晃一下頭,依然保持着閉目靠壁的姿勢,說道:“她要往你身上睡來,我難道把她推開麼?你都沒有反對,我還能說什麼,就讓開便是。”
蕭雲心頭苦笑,面色卻是一臉無辜,責怪自己道:“都怪我睡得跟死豬一般,想着不會再有敵人前來,心裡一寬,就睡沉了。”
成蘭陵閉目不再說話,蕭雲試探着挪動到她身旁,成蘭陵依然保持着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