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桑拼命握住劍柄,指節都已發青,沉聲問道:“你做這一切就是想要最後殺了我麼?”
姬研仰天狂笑道:“我不會殺你,我要將你和噶頓、姬恆關在一間房裡,最後誰能走出來,便饒他一死,……,你中了這毒,已和姬恆大戰一場,現下可不能再妄動武功了,否則,哼哼……哈哈哈……”。
巴桑沉默片刻,驀然發出一陣尖厲詭笑,高叫道:“你說得都對,我是太懦弱!兒時第一次看到你,只見你身穿彩裙被人前呼後擁從我面前經過,就在想,要是能親一下這個粉妝玉砌的女娃兒該多好啊,但我只盯着你看了一眼,便差點被人用皮鞭抽死;後來我父母雙亡,被賣到吐蕃本教去做奴隸,天天遭到毒打,但只要想一想你的樣子,那些身上的傷便都不那麼痛了,直到你的樣子在我心裡變得模模糊糊的時候,噶頓爲了和贊普對抗,讓所有本教的奴隸也可練武,有一天,他說我是個練武的材料,便破例收了我做徒弟,讓我再次有機會見到你,還能正大光明和你來往……,但他卻從不忘時刻提醒我,隨時能讓我回去繼續做我的奴隸;……,那個侮辱你的唐朝人其實武功高出我好多,我能殺掉他只是因爲他比我怕死,我從未想過你會因此而喜歡上我,但當你那天夜裡撲進我懷裡哭泣的時候,我就開始害怕,怕總有一天會失去你!”
二人這一番對答說的都是男女私情,卻聽得衆人聚精會神。
巴桑越說越動情,語聲也略帶嗚咽,繼續講道:“你生下來便被寵着,自然不懂看人臉色、忍飢挨餓的生活。小時候我雖然看到你便喜歡上你,但在當時對我來說,還比不上一塊冰冷的乳餅來得重要!我必須要活着,只要有一、兩頓飯吃不上,我就沒有力氣幹活,不幹活不僅要捱打,還會繼續沒有飯吃,因此我怕,怕我餓死,再也看不到那個風光無限的女娃兒;我原以爲永遠也無法與你走在一起,無法與你好好說上一兩句話……,等到噶頓收我爲徒之後,我費盡心機討好賣乖,好多師兄不是被他殺掉,便是忍受不了他的控制和折磨逃跑了,最後我反而成了大徒弟,但越是如此,我活得越發小心翼翼,你說得對,我怕失去噶頓的大徒弟這個身份,這些年來沒有少幫他殘害教內、外的異端,也不知有多少人日思夜想着要來找我報仇雪恨,一旦我失勢必死無疑,我若死了,誰人還能記得住我?”
他身材魁梧,說這一番話卻令人覺得他碩大的身軀虛弱不堪,姬研聽得動容,已經風乾的眼淚忽又掉落兩滴。
巴桑頓了一頓,深深的吸了一口長氣,擡起一直低垂的頭,直視姬研道:“我記事以來,從未踏踏實實的酣睡過一覺,只有那次你在我懷中哭泣後留下的餘味,伴我度過了一個憧憬的夜晚。我做了好多夢,都是好夢,可每次卻會被這些好夢驚醒,然後聞着你留在我衣服上的氣味,才又能平靜睡去。那件衣服我至今也好好的放在牀頭,只是年陳久遠,早已沒了你身上的餘味。……我一生都必須聽命於人,唯一一次自行作主的事就是殺掉那個侮辱你的唐朝人,當時我心裡只想着你的笑容,本來沒曾想過還能活下來的,明明對方的武功比我高出太多,最後卻被我殺掉,嘿嘿……哈哈哈……,”說到此處一陣放聲大笑,露出一臉豪情,想來這是他心中甚爲引以爲傲的事:“這件事被噶頓知道後,差點挑斷我的腳筋,恰好姬恆前來抱怨你爹有歸附唐朝的意圖,噶頓才放了我,讓我來與你接近。我知道憑我的實力,生死只存乎於噶頓一念之間,又渴望着能多和你在一起,哎……,這些年來,雖然我做的都是暗中與姬恆勾結圖謀如何推翻你爹的勾當,但對你說過的話,卻真是我心裡想的。”
姬研聽到此處,情緒驟然激動,尖聲叫道:“你想要求饒麼?你以爲說這些話就能讓我爹活過來麼?”她越說越恨,忽然飄身奪過身旁一名士兵手中的長劍,劈頭便往巴桑刺去,嘴裡哭叫道:“我要殺掉你,給我爹報仇。”
巴桑側身躲過來劍,繼續說道:“我也想能與你遠走他鄉,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但我連自己的命都是噶頓的,又能怎樣?本來這次想着若能幫他讓姬恆登上王位,我便求他給我自由,讓我能和你在一起,可是等我發覺他其實是想除掉你爹的時候,已是沒有法子挽救了……,我從未想過要殺你,我怎能忍心傷害你呢?我那時情急,只是不知該如何救你,我是太怕他們連你也一道害了呀……!”他口中越說話,姬研攻擊得越快。他不知是藥力上來,還是神志不清,躲閃之間總會慢上半拍,轉瞬間已被姬研手中長劍割出累累傷痕。
成蘭陵生怕姬研情緒激動之下亂了分寸,會被巴桑所趁,連忙讓蕭雲抱着自己靠近過去,讓他隨時準備出手相救。衆人都眼巴巴的盯着場中拼鬥的兩人,竟無人理睬她和蕭雲二人的突然出現。
此時場中的拼鬥完全成了一邊倒的趨勢,巴桑一味躲閃也不還手,姬研長劍越舞越急,劍鋒過處總會帶出一蓬血雨,過得一陣,巴桑已是渾身染紅,彷彿是個血塑的雕像。腳下大地上已經凝固的血液復又灑上鮮血,暗紅和鮮紅兩種顏色層次分明,似乎不是從同一人身體裡流出來的一般。
姬研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淚水模糊視線,劍鋒所指凌亂不堪,巴桑反而面色平靜,嘴角始終帶着一絲微笑,輕聲說道:“研兒,我不還手不是害怕毒發。我當作是你在輕輕摸着我哩!”他話語一落,突然挺身迎着姬研本已歪向一旁的劍尖撞去,只聽“撲哧”一聲輕響,長劍已從他心口對穿而過。
姬研猛然大驚,尖叫着放開劍柄瘋狂的退後幾步。巴桑頭上披散下來的小發辮凌亂不堪,緊貼在他滿是血漿的臉龐。夕陽餘暉灑落下來,照得天地一片金紅,衆人都已看得屏氣忘吸,靜靜的感受這場不驚不險卻又生死已分的決鬥。
巴桑伸手倒握着穿透自己胸口的長劍,血紅的眼睛看着滿頭亂髮迎風飛舞的姬研,一竄血淚潸然滑落,一字一頓的說道:“我去前頭等你了。那裡我不會還是個奴隸吧?”說完話用力一扯,將胸口長劍抽了出來,帶着血沫拋出老遠,接着“嘭”的一聲悶響,他已仰天摔倒在地,含淚而亡。
衆人不約而同發出一陣低嘆,直到此時才放開緊繃的心絃。
姬研更是站立不穩,搖搖晃晃時笑時哭。蕭雲連忙抱着成蘭陵走到她身旁,低呼道:“公主,……,姬姑娘!”成蘭陵在王宮內已經住了些時日,常常與姬研四處賞玩,好多侍衛都已識得她,見蕭雲抱着她出現,也無人上前盤阻。
衆人都已站起身來,有人高聲叫道:“姬王爺人呢?……”衆人頓時鬨然紊亂,又有人大叫道:“公主,公主,姬王……姬恆帶着噶頓偷偷溜走了!”剛纔大家都只顧觀看場內變化,卻不知姬恆何時帶着噶頓偷偷溜走。
姬研慢慢回過神來,用紅腫的雙眼看着被蕭雲抱在懷中的成蘭陵,抽泣說道:“師姐,你陪我去葬了我爹好麼?”成蘭陵心中悲傷,聞言連連點頭。
姬研又對蕭雲說道:“我爹生前一直打算歸附唐朝,現在唐軍大兵壓境,希望你能前去通告唐軍統帥,漢盤陀國願意歸附唐朝,不需兵刀相向,如此也可了我爹的遺願。成麼?”
蕭雲連忙答應道:“公主吩咐,自當遵從。不過你師姐她……”,成蘭陵在他胸口輕輕掐了一下,說道:“你快去快回,有師妹照顧我。你放心吧!”
他還在猶豫不決,那幾名鮮衣貴族一齊大聲說道:“漢盤陀國的基業原不該落到外人手上的。公主秉承父志,手刃奸徒,還請出面主持大局。唐軍增派的七百武士來勢洶洶,須得早作打算,否則於我國恐有大害啊!”
蕭雲奇道:“唐軍又加派軍隊來此了麼?”
姬研微微點了一下頭,說道:“聽說塔吉克人歸順了唐朝,這次增派來的七百唐兵中有五百人便是塔吉克人組成。新來的唐將姓李,高尚爲了推脫安撫不力之罪,謊稱是我漢盤陀國出了內亂,拒不臣服唐朝。這名姓李的將軍派人傳來書信,要我們三日之內獻城,現在正和巴傑貢帶着的兩千吐蕃兵相互忌憚着,暫未敢來攻打公主堡。哼,那高尚卑鄙陰險,當時我爹曾對我說過,奇怪此人爲何遲遲不來冊封歸附的事宜,可惜……可惜我自己那麼傻,竟還幫着外人害得……害得我爹連命也不保……”,說話間再次哽咽,眼淚又要流下,側頭去看渾身是血死在一旁的巴桑,強忍淚水,又對蕭雲說道:“也罷,你先隨我和師姐一道送我爹昇天吧,然後請你下山通告我爹歸附的誠意,務須達成我爹的遺願,成麼?”
蕭雲聽她一番話語,聯想到高尚此來種種行爲,心頭不由對他生了疑心,暗道:“高兄與姬恆串通到底爲了什麼?難道他跟漢盤陀國有仇麼,故意挑起事端,借安西兄弟們的手來報仇麼?……公主小姑娘又是怎麼得知的?”
姬研招手叫過幾名王宮侍衛同行,吩咐其餘人不得跟隨,帶着蕭雲和成蘭陵往石室走去。不一刻,一行人來到後堂,姬研止步門前,眼淚撲簌掉落,遲遲不肯跨步進門。
成蘭陵靠在蕭雲肩頭對他使個眼神,讓他抱着自己走到姬研身旁,輕聲說道:“師妹,人都死了,還是讓他入土爲安吧?”
姬研轉過頭來,悽然一笑,道:“師姐,想不到你我姐妹相交僅只短短數日,卻是你最懂得我的心思……,我好羨慕你,有他這樣對你好。你們……以後可要好好的……”,不等蕭、成二人答話,轉頭吩咐侍衛道:“去將巴桑的屍體擡來此處,叫人來做兩幅火葬臺。吩咐制官起草悼文,全國縞素,喪哀三日,送國王歸天。”
侍衛領命而去,蕭雲驚問道:“火葬麼?”
姬研淡淡說道:“從此漢盤陀國再也不存在了,我應該讓爹昇天的。”
成蘭陵經此一行,已覺疲累不堪,打起精神道:“國王慈父明君,心地善良,一定是昇天了。師妹切莫太傷心神,此間事了隨我去找你娘,讓她好好疼你。”
姬研微微搖頭,淡然說道:“我從來記不得她是什麼樣子,我只有爹,沒有娘,……,之前……之前還有個巴桑……哈哈哈……,現在都沒了,什麼都沒了……”!說到後面情緒又顯激動,一陣大笑清脆婉轉,卻聽得蕭雲和成蘭陵感到說不出的難受。
三人說話之間,侍衛已將火葬臺搭好,巴桑的屍體被擡了過來放在其中一張火葬臺上,蕭雲讓成蘭陵在一旁靠牆而坐,幫着姬研進入石室擡出漢盤陀國王的屍體放在另一張火葬臺上。
姬研揮手支走幾名侍衛,只留下拿着火把的兩人。成蘭陵被蕭雲抱在懷中向漢盤陀國王行了大禮,姬研跪拜完畢,親自上前爲漢盤陀國王整理遺容,邊哭邊喃喃自語,也不知說些什麼。
蕭雲與成蘭陵瞧得心頭酸澀,良久,姬研轉過頭來又走到巴桑屍體旁,“撲哧”一聲撕下一截自己身上的裙襬,緩緩順着巴桑身上的傷口一道一道擦拭而過,口中依然喃喃說話。蕭雲和成蘭陵這次斷斷續續聽見她說的是“我這樣摸着你……好受點麼?……!”
這次費的時間更長,巴桑身上的傷口縱橫交錯,全身竟難尋一處完好的肌膚。姬研淚已流乾,默默的一一擦遍,然後用手輕撫巴桑早已僵硬的臉頰,哭道:“你別怕,我會帶你昇天哩!”說完凝視一陣閉目躺着的巴桑,這才轉身拿過火把將兩張火葬臺點燃。
夜色早已籠罩大地,兩張火葬臺遇火即燃,熊熊烈火沖天而起,映照得四下暗影亂動,姬研衣裙凌亂站立在兩張臺之間,似乎不覺那撲面而來的炙熱,呆呆的左望一眼,右看一次。
成蘭陵驀覺有異,一推身旁的蕭雲,急切說道:“去拉着她,快!”
蕭雲聞言一怔,只見卓立在火葬臺前的姬研突然拔劍跳至兩張臺子當中的腳梯上,對着漢盤陀國王的屍體悲聲叫道:“爹,爹,女兒對不住你,女兒現在還了這條命給你吧!”說話間輕揮長劍從脖子上橫拉而過,一道血箭朝天激射,她的身子卻往後栽倒,墜入火葬巴桑的臺子裡面。
蕭雲這才大吃一驚,想要阻止已是不及,肆意張狂的火舌頓時將姬研五彩的身子燒成焦黑,“噼啪”聲經久不絕,隨着她一頭青絲被火點燃的一蓬綠光過後,人間一切全都灰飛煙滅。
蕭雲失聲驚叫道:“這……這算什麼?”
成蘭陵轉過頭深深埋進他的懷中,哭道:“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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