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吐火羅國四千鐵騎前來與安西大軍會師,全軍就地休整一日。晚間已是睡夢時分,高仙芝的帥令突然傳到,令蕭雲即刻前往大帳聽令。他不敢怠慢,快速穿戴停當,來到高仙芝大帳。
夜已深靜,但見帳中卻是燈火通明,人影叢叢。帥帳正中端坐着銀盔亮甲的安西節度使高仙芝,蕭雲趕緊上前抱拳道:“末將前來聽令。”
高仙芝面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說道:“你願意爲本帥去犯性命之險麼?”蕭雲心中一動,聽他言語中“爲本帥去犯性命之險”幾個字,自是將自己當作了親信之人,連忙大聲回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高仙芝猛的一拍桌案,大笑道:“好,本帥令你帶領這二十名軍中好手,火速潛入拔邏勿邏布邏城的王宮,營救小勃律國王的家眷。”
蕭雲二話不敢說,應聲接令,雙眼卻露出迷惑之色。高仙芝知他心意,對下方一人說道:“素多來,你將情形說與蕭校尉得知。”旁邊那人慄發大眼,長相不似中土人氏,聞令施禮道:“是”,說的卻是純正的漢語,轉頭又對蕭雲說道:“我的主人是朅師國王勃特沒的哥哥素迦,一向侍奉大唐天子爲自己的父親,但我主人的弟弟朅師國王勃特沒依附吐蕃,聞知天朝大軍前來討伐,一面前往吐蕃求援,一面暗中派人抓來了小勃律國王的家眷,威脅小勃律國王不許供給天朝大軍糧餉。因此,主人素迦連夜派我前來報信,希望節度使調派高手前往,裡應外合救出小勃律國王的家眷,避免安西大軍的後顧之憂。”
又聽高仙芝道:“小勃律國內也出現了叛亂,我前年新設在小勃律國的一千歸仁軍多是小勃律國周邊族人,此時叛軍與小勃律國王的軍隊正在對峙當中,歸仁軍軍心不穩,因此我令李嗣業帶着八百陌刀兵鎮守在小勃律都城孽多城外,暫時局面僵持在了那裡。但我大軍討伐朅師勢在必行,小勃律國現下的形勢對我大軍是個後患,若小勃律國王受了威脅,後果不堪設想,因此他的家眷必須得到大唐的保護,你懂了麼?”
蕭雲聞言心中已是有數,當即答道:“大帥放心,末將定不辱命。”
坐在一旁另有一名胡族男子起身說道:“大帥,我吐火羅上表請求安西大軍前來討伐朅師國,此時有此難處,自當派出我吐火羅的勇士隨同蕭校尉前往,如此更有勝算。”高仙芝哈哈大笑,問道:“蕭校尉,這是吐火羅國葉護失裡伽羅國王,你如果覺得自己無法達成任務,本帥不得已只能接受他的好意了?”
蕭雲暗在心下盤算:“大帥此意顯然是不想假借旁國之力,他向來強硬,此時更將我當成親信,我拼死也不能讓他丟了臉面。”當下打定主意,朗聲道:“安西軍人視死如歸,即便血濺賊國也會保護小勃律國王家眷的周全,吐火羅王心意雖好,不過無此必要。”這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吐火羅王葉護失裡伽羅臉色微現尷尬,高仙芝也不多言,冷聲下令道:“如此甚好,素多來會做你的嚮導,現在你回營準備,兩個時辰後即行出發,務必保住小勃律國王的家眷安全,直到本帥破城之日。”
蕭雲大聲領命,轉身回到營房整備。他將溫承喚醒,簡要交待一番,並將校尉軍牌交出,讓他暫代校尉之職。
兩個時辰後,天色已是麻亮,婆勒川的夜色悽迷,比起安西沙漠與中原長安自是別有韻味,但他無心賞風捉月,帶領二十名安西勇士跟隨素多來往拔邏勿邏布邏城進發。此行日夜兼程,他稍不留意,跨下的“追風逐電”便會將衆人遠遠甩在身後。如此快馬加鞭,三日四夜之後已是來到拔邏勿邏布邏城南面山坡。
蕭雲留下兩人藏在山林中看守馬匹,自己帶領餘下十八名勇士分散打扮成伊斯蘭教徒的模樣,混進城中。素多來熟悉地頭,帶着衆人躲入一間清真寺,然後出去打探情形。
晚間素多來回到清真寺,帶回消息說小勃律國王的家眷皆被軟禁在拔耶克莫寺廟內,駐有五百士兵看守。這拔耶克莫寺與王宮連成一片,本是朅師國的國寺,歷來是國王敬佛之處,守備自是森嚴。蕭雲與素多來一合計,讓隨來勇士中長相略似天竺人模樣的八人打扮成朅師國士兵,由素多來帶着混進佛寺,剩下的十名同伴則與蕭雲一道趁次日夜色潛入。
次日素多來帶着那八名裝扮成朅師國士兵的人先行去了,蕭雲等人待得天色黒透,這才勁裝出發。路線早已由素多來定好,一路上隱藏躲避,順利來到拔耶克莫寺廟外圍,悄悄爬牆進去。
他帶領衆人摸黑潛到軟禁小勃律國王家眷的佛寺大殿,只見四下佈滿了青衣紅巾打扮的西域江湖人物,令他頓時想起高仙芝日前說的那個神秘組織,心下隱隱泛起一陣擔憂。若是尋常士兵也就罷了,但見這些青衣大漢個個步履沉穩,指節突出,顯然都有一身不凡武藝,這一變故超出了早前的預想,如何保得小勃律國王家眷的周全,困難何止增加了十成。
不過情勢所逼,一時也無法多想,當即吩咐衆人各找地方隱藏待機,他帶着兩人找準機會摸到大殿跟前,探眼往裡窺視,但見大殿當中一尊巨大的佛像下面盤腿坐着一名顴骨高聳的年老天竺僧人,正與對面坐着的一名吐蕃中年和尚執黑白子相爭。蕭雲見這二人氣度不凡,知是這羣江湖中人的頭面人物,身手定非外間巡邏之人可比。
大殿上方閣樓不時傳出小孩吵鬧聲,於這佛寺的肅穆極不協調。蕭雲猜知二樓便是軟禁小勃律國王家眷之所,當下對另外兩人打個手勢,各分一方悄悄攀爬上樓。
蕭雲倚窗窺視,但見兩名天竺貴婦打扮的女子面色木然的靠牆而坐,一名緊身胡衣打扮的女子背對自己正與五名小孩做着兒戲。剛纔聽到的兒童喧譁聲顯然來自於此,他心下略一推斷,已知這些婦孺定然就是小勃律國王的家眷,當下靜心等待先隨素多來混入的那八名同伴在外圍行動,以轉移敵人視線。
如此等了半個多時辰,一直未見素多來等人的動靜。蕭雲暗自擔憂,百無聊賴往房內張望。只見背對自己坐着的那名胡衣女子發如黑瀑,身材高挑婀娜,手裡拿着一根細細的竹竿,來回輕點在幾名小孩的身上,口中溫柔的說着:“豬兒,狗兒,貓兒……”,說的卻是漢語。被她點到的小孩應聲做出她口中說出的動物形狀來,不時傳來小孩們與她發出的呵呵笑聲。
蕭雲看得會心一笑,隱隱覺得這名女子的聲音溫婉動聽,似乎在哪裡聽過。不過那些小孩子屢屢出錯,相互之間說話嘰裡咕嚕,盡是聽不懂的話語,倒象是才學會這幾個中原詞語一般。
再看靠牆坐着的兩名天竺打扮的貴婦,一副死氣沉沉的神情,只管閉目養神。門口站着三名青衣紅巾的江湖好手,顯然是在看守此房中的婦孺。
又過了半個時辰,寺廟裡依舊平靜,蕭雲等得心頭焦躁,那些玩耍的小孩們更是抵不住睡意來襲,各自趴在廳中椅旁沉沉睡去,那長髮胡服女子逐一給小孩身上披上絨毯,但她躬身時長髮掩面,卻讓蕭雲始終看不清她的面容。
他一念及此,心中“咯噔”一跳,暗道:“我這是怎麼了,如此險境還來這些胡思亂想?”但越是在心中告誡自己,越是好奇那女子的長相。那女子在他不經意間重又背向他坐在桌旁,手捧一杯香茗細細酌飲。
蕭雲忽覺好笑,想道:“我成發情的狗兒了麼?在長安城裡沒少見過姑娘啊,怎麼纔來安西一年多,竟然會對着這個女子的背影發癡!”他雖然漢化已深,但骨子裡依然流着西域民族的血性,內心性格實則狂放不羈。此時正值唐朝觀念開放年代,長安城中男男女女自相私會蔚然成風,他當時年少好動,自是此好中人。此時身處險境,等待憂心之際的胡思亂想卻都在這連面貌也沒見到的陌生女子身上,確也讓他忍不住暗中笑話自己。
驀聽靜夜中一聲尖厲的喊叫,緊接着又聽有人用漢語大喊道:“有奸細,守衛大殿---!”他心中一驚,只見守在門口那三名青衣紅巾大漢跨步進門,徑直朝向正中端坐品茶的長髮胡服女子走去。他生怕這些大漢暴起傷人,當下顧不得暴露行蹤,大喝一聲“姑娘小心”,應聲推窗跳進,手中長劍疾刺當先那名大漢。
房內之人都被他突然出現驚了一跳,那長髮胡服女子訝然回望,一張美麗絕倫的俏面滿布驚異之情的轉過頭來,瀑布般的長髮隨着回頭的動作蕩起一陣暗香,令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襲進內心。他無暇細想,手中長劍去勢如電,當先那名青衣大漢呆若木雞,竟然不知閃躲,被一劍貫穿咽喉。
那長髮胡服女子與另兩名青衣大漢似乎全被嚇得傻了,一齊呆在原地面面相覷。那長髮胡服女子閃動着秋水含波般的雙眸只管上下打量舉劍護在身前的蕭雲,兩名青衣大漢則是惶惶不安的看着二人。蕭雲不敢停留,輕振手中利劍便要上前廝殺,卻見那兩名青衣大漢面露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忽然一齊轉身疾逃出門,衝下樓去。
樓下喊殺聲也響了起來,窗外兩名同伴隨之跳進房內,手執兵器守住門窗。
蕭雲情知隱藏在暗處的同伴聽到動靜,已與守衛接上了手。他被那長髮胡服女子的絕世美麗擾得心跳,竟然不敢與她對視,正想問她是否小勃律國王的家眷,話到嘴邊忽然心頭一動,驚喜叫道:“啊,你是公主小姑娘?你……你是蘭陵?”頓時沒了剛纔那驚豔不敢細看的心思,仔細盯着對方上下打量。
那長髮女子五官精緻秀麗,正是一副中原女子模樣。聽見蕭雲問話,面上閃過一絲既驚喜又迷茫的神情,懵懂着道:“你說什麼?”蕭雲心下激動,追問道:“你不記得了麼,我是蕭雲,羌族小子蕭雲啊!”那長髮女子一付渾然不解的神情,說道:“你認錯人了吧?”蕭雲見她面色迷惘,頓時心中一冷,喃喃自語道:“你不是麼?但長得太像了,實在太像了!不過……,也是了,公主小姑娘哪有你這般漂亮,……,真是太像了!”他最初的驚喜過去,此時聽那女子否認,仔細再一觀看,只覺面前這女子氣質高貴,樣子雖與成蘭陵有八分相似,但卻比之成熟漂亮了許多,尤其是她那冷峻的神情,令他感到與心目中記憶的“公主小姑娘”相去甚遠。
那長髮女子聽他顛三倒四喃喃自語,嘴角微微一揚,忍住笑意,問道:“你是誰?這是怎麼一回事?”蕭雲聞聲驚醒,急忙說道:“在下是大唐安西校尉蕭雲,奉命前來營救小勃律國王的家眷,你們請放寬了心,我等拼卻性命不在,也會照料你們的周全,等着安西大帥帶領大軍攻破城池。”
窗外傳來幾聲慘呼,聽那聲音竟是與他同來的同伴所發。蕭雲顧不上與這女子說話,趕緊奔到窗邊向下觀望,只見大殿前的廣場上密密麻麻排滿了士兵和青衣紅巾的敵人,同來的大唐勇士只剩四人還在浴血支撐,正與起先看見的那名下圍棋的吐蕃和尚戰在一處。
那吐蕃和尚一身蠟灰僧袍,手中並無兵器,全憑一雙肉掌獨對四人。蕭雲見他掌法雄厚剛猛,知道此人的武功異常高強,四名同伴雖然都是見慣生死的好漢,但以四敵一竟還落於下風。
他心下揣揣,回頭來看房內,那兩名靠牆閉目養神的貴婦早已被驚醒了過來,拉着五名睡意朦朧的小兒驚恐不安的眨眼張望。
其中一名同伴安慰衆人道:“你們別怕,我們是大唐士兵,特來營救你們。”那長髮女子問道:“你們就纔來了這些個人麼?怎能救得了我們?”她話音才落,樓下又傳來一聲慘叫。蕭雲連忙轉頭觀望,但見一名同伴被那吐蕃和尚雙掌擊中胸口倒飛丈餘出去,在地上扭動了幾□子,看來已是傷重難救。
蕭雲與兩名同伴聽那長髮女子如此問話,再看眼下形勢,一時答不出話來。他見樓下敵人越涌越多,將四下出路堵了個密不透風,餘下的三名同伴被那吐蕃和尚逼得節節倒退,令他忽感一陣絕望,但隨即卻又從心中升騰出萬丈豪情,轉頭對兩名同伴說道:“兩位兄弟,你們拼死守在這裡,我下去幫忙。”
那二人齊聲答應,那長髮女子卻幽幽一嘆道:“此處一門三窗,若你們三人守衛在這裡,自可抵擋一陣下面敵人的攻擊。若你下去逞英雄,這上面頃刻間便會被敵人攻破,如此一來,我們這些婦孺定然難逃一死!”
她這話說來頗有道理,語氣柔而不軟,帶有一絲令人無法抗拒的意味。蕭雲聞言止步,心中反覆思量這女子的話語,呆在窗前左右爲難。這一耽擱,下面又有一名同伴被那吐蕃和尚擊中要害,那名天竺老僧遠遠在旁觀看,面色不露悲喜,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樣。
蕭雲胸中悶氣鬱積,但他情知此來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也要保證這些婦孺的周全,此時見樓下的同伴被敵人逐個擊破,心中悲憤已極,暗道:“素多來那方情況不明,此時就憑自己三人雖可擋得一時,但要想拖上兩、三天時日只怕是萬萬不能。”轉念又想道:“大帥一再吩咐保住這些婦孺,我等生死事小,切不可耽誤軍務!”
他思慮清楚,對樓上衆人說道:“多一人多一分成算,你們小心在意,我盡力快去快回。”說完也不等旁人多言,躍身跳下樓去。
那長髮女子撲到窗前,大叫道:“蕭---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