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難得正在驛站門口按刀張望,瞧見二人同來,上前謝過溫承,對蕭雲道:“日前我讓蕭兄弟誤會了,真是抱歉之極!”
蕭雲聽他口氣微帶惱意,只管一笑,道:“是在下妄揣了校尉郎的心思!”
王難得也不多說,拱手先請溫承回去住處,然後領着蕭雲來到驛站敞廳,只見當中放着兩排跪凳矮几,上首坐着一名銀絲老者正舉杯仰頭將酒倒入嘴裡,左下首坐着一名與他年紀相仿的青衫老者淺飲作陪,右下首坐着身子帶傷的李長風,雖然連日來治療休養,面上卻還顯得血色不足,與他白絲長袍一襯,越發顯出一付玉樹臨風的翩翩佳公子模樣。
三人直起身來相迎,蕭雲情知當中那名銀絲老者便是哥舒翰,連忙上前一一見禮,那青衫老者自稱姓高,氣度從容,不似一般人物。他不好多問,轉身挨着李長風坐下,心中忽覺好笑,想到:“李兄面如冠玉,白衣翩翩,我卻時常穿着黑衣灰袍,與他坐在一處,倒像是一白一黑的兩顆圍棋子!”
哥舒翰令人給他上了酒,連飲了幾杯,這才說道:“兩位都是年少英武之人,但依老夫來看,你們的性情多半迥異,怎能結成了生死之交?”
蕭雲微微一怔,這個問題從未仔細想過,耳聽李長風先答道:“交友憑心,不憑性子!”當下也道:“李兄所言極是,只要意氣相投,哪怕萍水相逢,也能爲對方捨棄性命,這本是古人之風!”
二人話說完,心中不約而同升起豪情暖意,舉杯相碰,一飲而盡。
哥舒翰哈哈大笑,擊掌道:“好,好!有了這樣的朋友,人生三件大事,便算得不枉了一樁,哈哈哈哈!幸好老夫也有這樣一名不計生死相交的朋友,否則就被你們年輕人比下去了!”
李長風笑道:“哥舒將軍的大名威震天下,能令你生死相交的朋友,定當不同凡響。”
哥舒翰道:“老夫這點名聲,與我這位朋友比起來,只算是小菜一碟!”
蕭雲暗在心頭琢磨:“哥舒將軍與我和李兄素昧平生,怎的一來便論上了朋友情義?莫非他口中的朋友是指安西大帥麼?”回想剛纔看過的高仙芝軍令,猜測哥舒翰這一番話多半別有用意。
那青衫老者插言吟道:“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①將軍過於自謙了,隴右道上不論是你,還是王將軍坐鎮,都能教吐蕃人退避三舍,不敢再來荼毒我大唐百姓!”
哥舒翰微微一笑,自飲一杯,道:“高兄謬獎了,王將軍身兼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手握天下兵馬二十六萬餘,何等英雄人物,老夫哪能相比?他九歲時父親便爲國戰死,自己長大後更是忠君報國,對屬下將士體恤有加,爲保一方百姓不做無謂犧牲,寧願頂撞皇上御令,自他以來,吐蕃人數年止於九曲以外,不能踏足我大唐咫尺寸土……哎,只可惜後來發覺安祿山有謀逆之心,屢次上書提醒皇上,卻不料反被那匹夫設計陷害,更想不到的是,李相公②向來心思仔細,在這事上卻犯了糊塗,竟也幫着那匹夫推波助瀾,終於令皇上信了這些讒言,將王將軍革職查辦!”話到此處面色黯然,頓住不說,只顧飲酒。
蕭雲心下一驚,暗道:“原來他說的好朋友並非指的大帥,多半便是說的王忠嗣將軍吧?不過大庭廣衆下咬定安將軍要造反,真是膽大!”王忠嗣名聲遠播,他在安西軍中早有耳聞,年前玄宗皇帝突然革除王忠嗣一切軍職,下旨要定其違上抗命之罪,幸得哥舒翰拼死在玄宗皇帝身後亦步亦趨磕頭求情,這才保下性命。當時聽到這些傳言時,軍中兄弟有的爲一代名將如此遭遇扼腕惜嘆,有的大讚皇上英明,還有的只對哥舒翰不計性命爲救朋友的行爲擊節讚歎,不過卻鮮有誰人去琢磨其中的曲直。
此時聽見哥舒翰這一番話,不僅直指安祿山確有造反之心,更將當朝呼風喚雨的權相李林甫一併加以責怪,當真是驚人之語,卻又極爲佩服此人的膽色。
李長風眉頭輕挑,也不說話,只管舉杯細酌。
哥舒翰沉默一陣,才又說道:“王將軍雖然年歲還比老夫爲輕,但他的帥才放眼當今天下,只怕難有人及。老夫原本素與安祿山有嫌隙,如今坐上這隴右節度使的位置,再加上是王將軍的舊部好友,已成爲那匹夫必欲拔之的眼中釘了。”
蕭雲聽得犯了迷糊,尋思:“哥舒將軍當着李兄的面說這樣的話,不知是什麼用意?”瞟眼察看李長風的神色,見他眉頭越皺越緊,抿着嘴脣假作飲酒。
那青衫老者接口道:“安祿山雖極得皇上寵信,但將軍你同樣受到皇上器重,單憑他一人,想要構陷將軍,哪有那般容易?”
哥舒翰哈哈笑道:“單憑一個安祿山,老夫自不會拿他當回事,但是假若朝中權要不分黑白,與他聯成一氣,在皇上面前多說幾句閒言,最終老夫只怕也難逃與王將軍同樣遭遇啊!……李郎風度翩翩,定是出自高門,見識非淺,可有良言指點一二?”
李長風面色一變,起身拱手道:“長風雖出身氏族,但自小不喜議論朝事,只求攜劍遍遊天下,此生足矣!哥舒將軍既然談論的是朝廷中事,倒令長風坐不住了,先行告辭。”說完又對那青衫老者與蕭雲拱手一禮,捉袖而去。
蕭雲見他說走就走,急叫道:“李兄……”卻見哥舒翰笑着搖手阻止,待李長風出了廳門,才說道:“讓他去吧,老夫正好有話要同校尉郎講。”
蕭雲道:“李兄是個性情中人,不拘俗禮,還望將軍不要見怪。”
哥舒翰笑道:“他就是太拘俗禮,因此纔不願聽老夫在此囉嗦,哈哈哈!”
蕭雲奇道:“將軍此話怎講?”
哥舒翰道:“算起來,李長風是當朝宰相李林甫的族親,他老爹便是人稱‘小李將軍’的中書舍人李昭道,與李林甫同祖同宗。”
蕭雲聽得心中一跳,暗道:“李兄果然家世顯赫,不過既然如此,你爲何要當着他的面責怪李相公?”他這疑問在心中一閃而過,卻沒能逃過哥舒翰的雙眼,笑問道:“你一定在心裡犯疑吧?”
蕭雲道:“確實不知將軍有何意圖。”
哥舒翰道:“李長風自小熟讀孔孟,又有一身不凡武藝,在他族內頗有才名,卻不去尋個仕途前程,你道是因爲如何?便是有個做了宰相的族親李林甫。”
蕭雲疑惑問道:“是因爲李相公名聲不好麼?”
哥舒翰道:“豈止名聲不好?李林甫簡直就是一代奸相!李長風這人頗有見識,不願同流合污,因此爲族人不容,後來才被他爹送去峨眉山習武。嘿嘿,他雖迂腐一些,卻不失性情,因此老夫也不怕在他面前直言。”
蕭雲尋思道:“據說李林甫妒賢忌能,口蜜腹劍,打壓了不少有識之士,若哥舒將軍所言不假,這些傳言倒有幾分可信。”其時天下承平已久,李林甫自開元時期排擠掉張九齡、裴耀卿等國相後,便獨攬天下大權,想方設法杜絕一切有才能的人升遷,以此加固自己在朝廷的地位,因此天下士人大多暗地裡恨之入骨。蕭雲雖然身在行伍,卻也聽過這些風傳。
哥舒翰又道:“不過此人確有過人之處,安祿山狂妄桀驁,又受到皇上無比寵信,卻獨獨畏此人若猛虎,可見一斑。”
那青衫老者插言道:“王將軍功勞太大,入朝爲相是遲早的事,李林甫能鉗制目不識丁的安祿山,卻左右不了文武雙全的王將軍,因此聯合太府卿楊國忠,暗助安祿山誣告王將軍,只可惜皇上春秋已高,竟然聽信了小人讒言,唉!”
蕭雲驟聞這許多朝廷秘事,心下生驚。他與哥舒翰和那青衫老者都不相熟,不願多聽這些朝廷之爭,當下起身抱拳道:“末將得了大帥軍令,特來哥舒將軍處聽令,這些朝廷大事,末將原是不懂的。”
哥舒翰聞言一怔,捋須笑道:“老夫剛纔說的這一切,與你要接的軍令實有莫大關聯。”
蕭雲也是一怔,道:“還請將軍明示。”
哥舒翰正色道:“你可聽說了仙芝兵敗怛羅斯一事麼?③”
蕭雲大驚,顫聲問道:“大帥敗了?”他早知安西四鎮近一年來都在準備對付西方大食國的挑釁,聽見哥舒翰如此慎重說來,定然是場大敗仗,不由替高仙芝擔憂不已。
哥舒翰道:“安西四鎮共有三萬駐軍,這次深入大食國怛羅斯城的人數就有兩萬左右,兼領葛羅祿部一萬騎兵,敗後回到安西來的不足四千人,這可是大唐十幾年未有的大敗仗了!不過你無須擔心,老夫早派人打聽過了,仙芝軍功甚高,這次罪不至死。”
蕭雲心中亂作一團,聽了這話稍感平靜,尋思:“哥舒將軍一路追我來到此地,定有重大事務……或許是與安西兵敗有關……”,當下道:“將軍有事儘管吩咐!”
哥舒翰伸掌在矮几上用力一拍,霍然站起身來,高聲道:“好,果然不愧是仙芝的親兵,怪不得老夫問他要人時,他第一個就推薦的你,哈哈哈!”
蕭雲一怔,茫然道:“將軍此話怎講?”
哥舒翰道:“仙芝這次帶兵深入敵境,雖然敵方集結了近二十萬大軍,但又豈是我大唐精銳的對手?雙方在怛羅斯城下激戰五日五夜,不分勝負。誰知就在這個關鍵時刻,葛羅祿忽然臨陣反叛,從背後夾擊,這才導致此仗大敗啊!”
蕭雲大怒道:“葛羅祿人實在可恨,害死我安西那麼多兄弟!”
哥舒翰道:“葛羅祿人爲何會突然叛亂,眼下卻還不得而知,不過老夫派人在追查聖教一事中,卻無意間發現沙洲城外的‘御劍山莊’中有人與葛羅祿人來往甚密,因此令王難得前往一探究竟。”
蕭雲聽得心也差點跳出喉嚨,竭力穩住自己的神色,道:“‘御劍山莊’只是江湖幫派,怎會與葛羅祿人有啥牽扯?”
哥舒翰搖頭道:“西域幾大幫派都與之有某種聯繫。那聖教能在隴右道上迅速鵲起,也是靠其莫大助力。但奇怪的是,金西幫向來與聖教爲敵,卻從不沾惹‘御劍山莊’,嘿嘿,你的紅顏知己身世好神秘啊!”
蕭雲心驚肉跳,這纔想起此來費時已久,成蘭陵獨留客棧,再也放心不下,說道:“哥舒將軍只怕誤會了,我那女伴已將莊子撤出了西域。將軍有令,還請明示。”
哥舒翰道:“稍安勿躁。老夫剛纔曾說,人生三件大事,有好朋友是第一件。這第二件嘛,便是能遇上一名絕色之貌的女子,雪蓮仙子美名冠於天下,老夫又怎會來攪蕭校尉的好事?”
蕭雲但覺哥舒翰一番話層層遞進,也不知想要派給自己什麼樣爲難的軍務,生怕是與成蘭陵有關,聞言暗在心頭說道:“公主小姑娘當然是天下最美的女子,不過即便她不是,我對她也象現在一樣喜愛。”
哥舒翰繼續說道:“仙芝雖然可免死罪,但卻絕無可能繼續擔任安西節度使一職,安祿山少了一名主要對手,自然會將矛頭對準老夫頭上。我知道你是被仙芝佯作逐出軍隊,眼下安西軍中你是回不去了,因此仙芝將你與幾名安插在西域江湖中的親信交託給我,他曾答應過讓你們有朝一日重返軍中,功勞富貴一樣不少,老夫可以代他行此約定!人生第三件大事,便是大丈夫建功立業,蕭校尉若是有意,歸於老夫帳下,定然不會虧待於你,如何?”
蕭雲心下矛盾已極,問道:“將軍可否先透露一下欲派下的軍令,末將怕力有不逮,難以覆命。”
哥舒翰道:“老夫絕不讓你爲難,你只需查清雪蓮仙子與聖教、金西幫等江湖勢力之間的底細便可,如此就是你的大功一件,回來後老夫擔保升任你爲果毅別將,聽說你的武功不低於李嗣業,今後在隴右軍中,大有你用武之地!怎麼樣,可願跟隨老夫?”
蕭雲垂目深思,想到:“公主小姑娘究竟在做什麼事……,無論如何,她的身世定非尋常,不能輕易教人得知……,我從小便認識她,怎麼看也不像是窮兇極惡之人,就算她做了什麼錯事,多半也是因她爹而起的吧?”
哥舒翰見他沉吟不語,又道:“假如校尉郎拒絕,以後只怕要身背棄卒的罵名一輩子了,再無建功立業的機會。”
蕭雲聽他隱有要挾之意,心下怒氣陡升,暗道:“假如沒有公主小姑娘,給我再高的職位,又有什麼意思?”他從最初一腔熱血前來安西當兵,到被高仙芝派往江湖上作密探,期間遇上成蘭陵後,想法不知不覺逐漸變化。什麼沙場殺敵建功立業豪情壯志甚少念及,全憑對高仙芝的知遇之情,才一直牢記自己身有軍務,否則也不會在成蘭陵一事上感到糾結爲難。如今高仙芝軍權一除,倒令他頓感輕鬆無比,當下打定主意,拱手道:“將軍麾下人才濟濟,哪裡會缺在下這樣一名尋常武夫?在下離家已久,甚爲想念父母朋友,此番回去長安,只想娶妻生子,做個平常百姓,於願足矣。將軍的一番美意,恕我不敢領受。”
哥舒翰與那青衫老者見他竟會拒絕,一時全都沉吟無語。
忽聞小校來報:“大帥,大帥,王將軍歸天啦!④”
哥舒翰騰身而出,顫聲問道:“什麼?”
那小校目光帶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