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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考官人選
嚴嵩府。.haha.
作爲當朝內閣次輔到府訪問,按照禮制,輔嚴嵩應該開門迎接,並親自作陪的。今天之所以沒到,主要是因爲徐階沒有穿朝服,僅僅以兒女親家的身份過來,說是要給孫女送些東西。
其實,整個嚴府人都知,如今的內閣和嚴府都是由小閣老一人說了算。至於嚴閣老,已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見不見,都不太重要。而且,近天氣冷,嚴嵩偶感風寒,有幾天沒見客了。
小嚴近吳節那裡輸得一塌糊塗,以他心高氣傲的性子,又是擅長的律詩領域,可想這一場敗仗對他的打擊有多大。
這段日子,嚴世藩的性格極暴躁,看什麼都不順眼,已經有好幾個家人因爲觸怒了這個嚴府實際上的當家人,被家法侍侯。就連徐階的孫女徐汀也因爲一個應對不好,被打得皮開肉綻。
老徐的職位雖然高過嚴世藩,可表面上還是裝着不將這事放心上,對嚴家父子依舊保持基本的客套和禮貌。
今日進府之後,賓主寒暄兩句之後,徐階就拿起嚴世藩那本珍藏已久的詩集仔細看了起來,時不時點點頭,低低讚歎一聲。
這樣的恭維以往,嚴世藩不知道碰到過多少回,早已經不希奇了。可今天聽來,卻是分外刺耳。
滿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嚴世藩律詩上敗給了吳節不說,還敗得極慘。不得不承認,吳節的詩作得真好。即便是視他爲敵,嚴世藩也不得不承認,吳節與自己的相比,無疑是天上地下,螢火與浩月。
用高山仰止四字來形容也不爲過。
這樣的化巨人面前,即便是一向驕傲的嚴世藩,也油然地升起了無力感。
你老徐一大早跑過來拿着我的詩集看半天,說風涼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嘴角的燎泡越地疼起來,心頓時有邪火升騰而起:“次輔大人別看了,詩詞一物上面,嚴世藩今生再不動筆了。”
“怎麼就不寫了,這麼好。”彷彿被小閣老驚醒過來,徐階這才愕然地放手的詩集,反問。
嚴世藩是惱火,忍不住冷笑:“再好能好過吳節,徐閣老這是來笑話嚴世藩的嗎?”
“不是不是。”徐階擺了擺手,溫和笑道:“東樓,這世上只有一個吳節,可讀書人卻有千千萬萬,難不成有吳節詩詞專美前,大家都不作詩詞了?東樓你還是偏執了,不合讀書人敦厚溫潤之道。”
嚴世藩怒,張開嘴正要說話。可惜因爲動作太猛,將嘴角的燎泡撕破了,頓時疼得鑽心。
這下,他徹底爆了,騰一聲站起來,惡狠狠地盯着徐階:“徐相,你這是教訓我嗎?對了,無事不登三寶殿,前幾日,嚴世藩以家法處置了你孫女。徐相心疼了,來興師問罪了?”
此話一說出口,侍侯一邊的徐汀身子一顫,嚇得臉色青。
徐階見孫女嚇成這樣,心微微一疼。又看到嚴世藩滿眼的綠光,心道:“這個小嚴就是屬狼的,逮誰咬誰,偏生又機敏精變,卻是個難纏的。”
徐階一向是個深沉隱忍之人,也不生氣,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微笑着擺了擺頭。
繼續用溫和的語氣道:“我徐家與嚴家是兒女親家,汀兒嫁於東樓的公子爲妾,就是徐家人了。民間有句話叫作: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如今,汀兒是你徐家人,又是妾,要打要殺,我徐家也沒立場說話,這就是禮制。今日徐階來這裡,是有公事要與小閣老商議。”
聽到徐階這絕情絕意的話,徐汀那張青的臉轉爲慘白。
纖細的身子顫得加厲害。
這情形如何瞞得了徐階,他依舊一臉微笑,可內心卻有長長地嘆息一聲,隱約之還帶着一絲內疚。
“哦,是公事啊,我這幾日身子好不,已有一陣子沒去內閣值房了。”見徐階態和順,嚴世藩心情暢快了許多,朝徐汀蹬了一眼:“沒聽到嗎,我與徐相有軍國要事商議,這也是你能聽的,還不退下。”
“是,公公。”徐汀默默地退出房門,從頭到尾都沒擡頭看二人一眼。眼神,帶着一絲不爲人察覺的怨憤。
“說,徐相有何要事?”等徐汀離開,嚴世藩這又坐回座位,捧着茶杯,讓那熱熱的茶湯暖和已經冰冷的雙手。
徐階:“三件事,一件是關於年後春闈的,一件是關於玉熙宮改建工程的,第三件是關於景王的。”
春闈還好,按照朝廷禮制,春闈會試之後,錄取的進士們都需要參加殿試。殿試雖說是個考試,卻不過是走個形式,讓大家隨意作一篇策論,不彌封,不謄錄,當場由皇帝御筆欽點,給大家排個名次。
然後由主考官閱讀頭三名的卷子。
而這個閱卷官則通常由輔擔任,又因爲殿試的主考官名義上是皇帝。主持殿試的內閣輔與考生們也沒有師生關係。
可主持會試的主考官就厲害了,他所錄取的進士將來可是要直接做官的,三甲還要入翰林,將來很有可能做到閣相高位。只要做了一界主考,就能收一大批精英做自己的門生,這人脈,想想就讓人流口水。
因此,嚴世藩和父親商量過。這界春闈,乾脆就不用另外選主考了,就由嚴嵩一肩擔了。其他什麼房師、彌封、謄錄什麼的,也直接讓嚴黨把名額都給佔滿了。藉此爲嚴黨擴充實力,吸納血。
這一點,嚴家父子已經商議過很多次,也已兩個月前就開始運作。
本來,這乃大事,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可徐階今天一來,卻拋出了“玉熙宮”和“景王”兩個名詞,讓嚴世藩眼皮子一跳。
這兩樁可是嚴黨的兩塊心病,不能說,也不敢說。
小嚴爲了給胡宗憲籌措軍餉,從玉熙宮工程裡挪了將近一萬來兩銀子,和李家父子二一添做五貪墨掉了。這錢可是皇帝的私房錢,若傳了出去,事情只怕大大不妙。這天底下的人誰不知道,嘉靖是一等一的愛錢之人,動了他的小金庫,就是要他的命。
至於景王,嚴黨的屁股不乾淨。以前,嚴黨爲了做從龍之臣,借嘉靖一直沒有立儲的機會,想推景王上位。只可惜此事一出,輿論譁然,景王也被朝重臣們趕回了藩地。
不過,即便景王出京之後。嚴家父子還是與他書信往來不絕,商議大事。
看到徐階那張古井不波的臉,嚴世藩心一凜,意識到不好:難道這個老徐知道了什麼?
不過,嚴世藩是什麼人物,即便被熱捏住把柄,依舊是一副強項的樣子,反問:“徐相,景王和玉熙宮怎麼了?”
徐階並沒急着回答嚴世藩的話,先從碟子裡捏起一塊糕點,放進嘴裡。
他年紀有些大,大牙也掉了好幾顆,沒辦法咀嚼,只得先用口水泡溼,然後慢慢地蠕動下巴。
說話的聲音也是含糊不清起來:“東樓,景王那邊可是惹了個禍事。”
嚴世藩沒說話,看徐階的目光開始凌厲起來。
徐階大口地用茶水送着點心:“景王朱載圳到湖北陸安的封地時,萬歲心疼這個小兒子,賜了他大量的財物,但並不滿足的他又侵吞了當地的萬頃良田。如今,地方上已經將他告了上來。監察院的御使們也見天彈劾,要求朝廷秉公處置。哎,此事涉及到天家骨血,倒不好處置啊。”
嚴世藩聽到是這事,心一鬆,忍不住惱了:“徐相,不過是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值得內閣討論嗎?直接轉去宗人府,讓皇帝自己看着辦不就是了。”
宗人府是皇家專門用來處理皇族事務的機構,長官宗正大多由皇族德高望重的王爺兼任。
景王侵吞姓田產一事,若走司法途徑,定然會有許多麻煩。不如轉去宗人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景王嘉靖那裡手受的寵愛,必然是屁事沒有。
不過,此事還得內閣點頭才行。
“恩恩,按照規矩,這種案子是該由內閣給出處理意見的,既然小閣老這麼說了,就轉去宗人府好了。”
嚴世藩心暗道:這個徐階倒是懂事。
又問:“那麼,第二樁又是何事?”他故意不提“玉熙宮”三個字,心卻有些忐忑起來。
徐階又吃了一塊點心,聲音含糊:“事情是這樣,眼見着就是春節了。天家過年,自然不能和普通姓一樣,總得張些燈……結點彩,嬪妃們也得賞些東西……還有,天子接見大臣……賜宴什麼的,都要錢啊……”
徐階的聲音也低,嚴世藩聽起來非常吃力,途還問過幾次,等到徐階說完,不耐煩地道:“陛下要怎麼花錢是他的事,同我們內閣有什麼關係?”
“問題是,萬歲說他也沒錢,讓我們從戶部那裡挪一點。戶部不幹啊,說玉熙宮那麼大工程陛下你都能拿出錢來,怎麼現反向國庫伸手,此例不可開,此風不可長……於是,就有人要看玉熙宮工程的帳目……說是要拿出實據與天子理論……”
小嚴聽得越地心驚肉跳,做爲內閣輔臣、工部左侍郎,沒有人比他清楚這玉熙宮的帳目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就是一包亂帳,一查,就算是點燃了導火,也不知道會炸到誰?
他忍不住憤怒地叫起來:“查什麼查,天子的帳也是做臣子的可以去查的嗎?徐閣老,戶部的人怎麼回事?你是怎麼管轄部屬的?”
本來,戶部、工部和兵部本是嚴黨的基本盤,嚴家父子一手把持着整個大明朝的財政和兵權,勢力大到引起了羣臣的警惕。也因爲這樣,不斷有御使和部院大臣上書,要求將這三個部門分出去。
不得以,嚴黨只能犧牲戶部。
畢竟,兵權的要緊無庸多說,而工部則是他們的大財源。
於是,徐閣老就分管了戶部這個大攤子。
好徐階是一個老好人,對嚴家也是亦驅亦隨,很是乖覺,可以接受。
徐階聽小嚴這麼說,點點頭,喝了一大口茶水,將糕點衝了下去,聲音清亮起來:“既然東樓這麼說,就讓他們別查了。”
既然徐階已經點頭,小嚴一顆懸着的心總算是落地了,鼻子裡哼了一聲,表示領他的情。
不過,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接下來徐老頭肯定會開出條件的。
這人雖然老實,可也不是呆子傻子。能夠入閣爲相的,誰不是人尖子?
拋出這麼大兩個人情,老徐會不爲自己爭取利益嗎?
嚴世藩:“徐相繼續說第三樁。春闈,又怎麼了?”
徐階道:“此事說起來卻有些尷尬,同吳節也有些關係。”
一聽到吳節的名字,嚴世藩就大爲光火:“那廝又怎麼了?這個鳥人,可惡得緊!”一時氣憤,小嚴開始爆粗口了。
徐階依舊是一臉的平靜:“說起來,這個吳節四川參加童子試的時候,同我一個叫高問陶的門生有了師生名分,如此算來,也算是我的門徒。”
“嘿嘿,你們心學的門人好生了不起啊,折騰起人來真有一套。”嚴世藩聲冷笑。
徐階也不反駁,繼續道:“我那門生爲了吳節特意給老頭子寫了一封信過來,讓徐階關照一二。所以,徐階就給吳節將春闈的名字給報上了。”
“報上了?”嚴世藩一愣,坐直的身子。
徐階:“據說,嚴閣老要做這一科會師的大宗師。若是那吳節去參加會試,也不知道嚴閣老取還是不取?”
小嚴怒道:“取不取又如何,都是謄錄之後糊上名字的,沒拆封之前,會知道那張卷子是誰的?”
他接着冷笑:“看來徐相是擔心我嚴世藩要借這個機會將吳節刷下去是不是?你也是科場老人,難道還不懂得這裡面的規矩,朝廷制大如山,沒錯,我是想給這個鳥人一點顏色看看,可也要有機會?嚴相將吳節的名字給報了上去,算他運氣好,你的面子卻不能不給。至於他不,全憑造化。”
“是啊,嚴閣老和小閣老你公正嚴明,天日可表,可別人會怎麼看呢?”徐階突然笑起來,笑得像只老狐狸:“科場上的事情誰說得準呢,上萬考生,後舉的也不過那幾人,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再大的才子,也不敢誇口說他會穩的。吳節也未必能進士,可若是不了,別人會不會說是嚴閣老因爲小閣老和吳節的過節,故意報復?”
嚴世藩怔住了:“徐相你的面前我也不說假話,是,我是想報復吳節,可科舉場上,就算有心,也是無法可想啊。”
“那是,那是。”徐階笑得是開心“可別人不這麼想啊,所謂衆口爍金,三人成虎。這世上,沒有見識或者捕風捉影,甚至別有用心的可不少數。”
嚴世藩怒道:“這麼說來,吳節還必須進士,否則就是我嚴家父子給人穿鞋子打棍子,做小人了?我若是能決定誰能進士,還等得今天,早就親自上考場了……”沒有進士功名一直都是他心永遠的痛。
話說到這裡,他心沒由來的一陣頹喪。
事情已經落到徐階的算計之:“東樓說得是,這事還真沒法子弄。吳節不,有報復嫌疑。可若他真的了,事情會變得加麻煩。”
嚴世藩大奇:“怎麼了還麻煩,這事我怎麼就聽不明白?”
徐階摸着下頜上的鬍鬚,緩緩道:“若吳節真的了,又有人說,嚴相父子爲了避嫌,不問青紅皁白將吳節取了,以示心底無私。其實就爲沽名釣譽。”
小嚴怒了:“合着不管吳節不,都是我父子的不對。這鳥人就是陀狗屎,一粘上,就得臭一身?”
徐階點頭:“東樓,你是內閣輔臣,嚴閣老是內閣輔,直接關係到朝廷的臉面。若是春闈一事上引起物議,對朝廷的聲譽也是一種損害。這幾日,東樓父子都沒內閣值房當值,我就與高恭和張太嶽商議了一下,這科春闈,就由徐階做主考。至於景王和玉熙宮之事,就按嚴閣老的意思辦。”
他故意將景王和玉熙宮兩個名詞咬得極重。
嚴世藩突然明白過來,這是徐階同自己做交易,再按耐不住,怒叫:“你們都商量好了,還跟我說個屁。就這麼,你要當主考,自去當就是了!”
枉他自詡精明強幹,可這事從頭到尾都被徐階牽着鼻子走,到現,已經完全落進他的圈套裡去了。
嚴黨已經受過好幾次打擊,可謂是人才零落,青黃不接,就他嚴世藩和胡宗憲一裡一外撐着,急需補充血。
朝廷經過這幾年的動盪,很多要害職位都空了出來,需要派人補上去。
嚴黨不是不想借機上位,實是手頭沒得用的幹才。
這次會試正是吸納人的大好機會。
可徐階卻拿着這維修工程和景王兩件事來同自己做交易。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嚴世藩能夠不答應嗎?
送走徐階之後,想起徐老頭先前假惺惺嘆息一聲:“會試考場大宗師,那可是天下一等一勞煩之事。可爲了國家社稷,老頭子只能勉強打起精神了。”
“呸,這個老狐狸!”嚴世藩嘴角的燎泡又疼了起來:“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爲我輸給了吳節,這鳥人,不殺不足以平吾心頭之恨!”
他大罵一聲,將那本詩稿扯得粉碎,扔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