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南宮乙又如期而至。
今晚的他似乎和平時不太一樣,一身黑衣,滿面風霜,左眼下方的那道劍痕清晰可見。
蕭琴忍不住伸手撫摸,卻被南宮乙握住了手。
“琴兒……”他輕聲喚道。
這一聲,竟十分真切。
明明只是一個夢,這聲音卻讓她無比心動。
夢中的自己也躺在牀上,而他,坐在牀邊。蕭琴任由南宮乙寬大而溫柔的手撫摸着自己的臉頰。
相對無言,滿眼愛意。
過了半晌,南宮乙緩緩俯身,臉湊的越來越近。迫近的呼吸讓蕭琴有些緊張,她似乎知道南宮乙要做什麼。不過既然是在夢裡,就由着他吧,畢竟,現實中也沒有拒絕過他。
脣上輕輕一吻,便離開了。
這就結束了?
蕭琴竟覺得有些不滿足,她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竟伸手拉住了身子漸漸離開的南宮乙。
南宮乙似乎有些吃驚,身子僵了一下。
蕭琴拉起南宮乙的手,抵於脣邊,鼻脣輕輕地在他的手背上蹭了蹭,像小貓一樣在索求着什麼。她知道南宮乙會懂的,而這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最大膽的事情了。
但南宮乙卻沒有迴應,反而將手輕輕抽離。他嘴角微翹,卻不似在笑,搖了搖頭,起身便要離開。
蕭琴不解,之前南宮乙都會陪她到天亮,爲何今晚這麼快就要走了呢?
南宮乙什麼都沒說,他站起身來,看了蕭琴最後一眼,緊握手中的劍,轉身離開了。
蕭琴想要起身相攔,卻發現動彈不得;她想喊他的名字,卻發現根本喊不出聲。
這個夢讓她很難受,她要拼命讓自己清醒過啦。
倏地一身冷汗,蕭琴睜開了眼睛。
眼前果然什麼都沒有,但不知爲何,剛剛的夢竟如此清晰。
她伸手輕撫嘴脣,那上面彷彿還有南宮乙的餘溫。
一陣風吹過,窗子搖晃的聲音引起了蕭琴的注意。她坐起身來,向窗邊望去,卻發現窗戶竟然是半開着的。
秋風吹散了蕭琴的最後一點睏意,她下了牀,來到窗邊,將半開的窗子完全打開,眼前是一片黑夜。
睡前窗子是關着的,徐伯是不會允許自己開着窗戶睡覺的。而此時的秋風也沒有大到能將緊閉的窗戶吹開。
蕭琴低頭看了眼窗子下方的木框,發現上面有些輕微的泥印。她心中一顫,奔向房門,一把將門推開,跑到了院子中來。
“君意!是你嗎?”
蕭琴在院子中轉了兩圈,搜索着並不存在的身影。
“君意……”
蕭琴大聲喊着,茫然而無助。
忽然,她聽到身後有些動靜,激動地轉身一看,卻是剛從屋裡出來的上官靈鈺。他披着外衣,臉帶困惑,顯然是被吵醒的。
“靈鈺……”蕭琴有些失望地喚了他一聲。
上官靈鈺皺眉道:“你這是怎麼了?大晚上的,就這樣跑出來。”
“我好像看到他了。”
“他?”
“是君意,是南宮乙。”
上官靈鈺怔住了,“你叫他什麼?”
“你是說君意嗎?他告訴我,這是他的表字。你是他的好友,也應該知道吧。”
上官靈鈺苦笑一聲,“我自然知道。他竟然連這個都告訴了你……那你可知,你這麼叫他,意味着什麼嗎?”
蕭琴不解,搖頭道:“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我剛剛好像真的看到他了。他……他好像進了我的房間,卻又離開了。我醒來時,窗子是開着的。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動靜?”
上官靈鈺見蕭琴一臉急切,安慰道:“你會不會只是夢見他了?”
蕭琴又堅定地搖了搖頭,“這些日子,我幾乎天天晚上都夢見他,但今晚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特別真實。”
蕭琴的無心之言,卻讓上官靈鈺備受打擊。他舔了下嘴脣,滿是苦澀。
瞧見蕭琴連外衣都沒有穿,兩條裸露的玉臂在月光下格外皎潔動人,上官靈鈺難忍心中煩亂。他脫下外衣披在蕭琴身上,忽然不知哪來的勇氣,一把將她攬在懷中。
“明明是我先的,認識你也好,喜歡上你也好……”
這句話差一點就說出口了。
但上官靈鈺沒有說,他的手顫巍巍地撫摸着蕭琴的秀髮,輕聲道:“別胡思亂想了,回去歇息吧。”
懷中之人輕微掙扎了一下,緊接着卻是一陣顫抖,啜泣之聲隨之而來。
上官靈鈺不知道該不該放開她,兩隻手僵在了蕭琴的後背。
這是他第一次抱着蕭琴,這是和她身體最親密的一次接觸。然而懷中之人卻在爲另一個男人哭泣。
片刻後,蕭琴輕輕地推開了上官靈鈺,滿臉淚水,哭道:“對不起,靈鈺,但我真的好想他……”
此前,上官靈鈺見只見蕭琴哭過兩次,一次是她眼睛剛剛失明的時候,另一次是他們不歡而散後的重逢。那兩次的哭泣,更多的是委屈。但這次不同,她難過、傷心,是因爲情。更加不同的是,前兩次上官靈鈺可以爲她做些什麼來安慰她,而這次他什麼都做不了,因爲她要的不是他。
上官靈鈺深深嘆了口氣,忽然仰頭大聲喊道:“南宮乙!你小子如果在附近,就快點給我滾出來!你沒看到琴兒在哭嗎?!南宮乙……”
“靈鈺,你這是做什麼……”蕭琴被他嚇了一跳,止住了淚水。
這一高喊過後,上官靈鈺忽覺背後有了動靜。他回頭一看,卻是徐伯披着件外衣跑了出來,一臉怒意,顯然是被吵醒的。
“大半夜的,你們……你們這是成何體統!我明天一定去老爺面前告你的狀,說你行爲不檢,帶壞我們小姐。”徐伯忍不住顫聲喝道。
若是平常,面對徐伯的斥責,上官靈鈺能忍則忍,不會吭聲。但此時他怨氣未平,怒氣又起,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道:“我行爲不檢?我若真的行爲不檢,還有別人什麼事!”他袖子一甩,憤憤地回了房間。
蕭琴以爲上官靈鈺來了少爺脾氣,便什麼都沒說,只是道了聲“我也回房了”。
兩個孩子,一個生氣,一個冷淡,看得徐伯莫名其妙。老人家呆了半天,最終只有悻悻回房。
***
蕭琴躺在牀上,幾乎一夜未眠。她怕自己睡着後,又會錯過些什麼。但一整夜,她期待的人再也沒有出現過。
天未亮,蕭琴便起牀了,梳妝過後,背上琴,提着一個裝滿上香之物的竹籃,去屋後的花園採了些桂花、菊花,便向河畔走去。
一曲婉轉悠揚的簫聲傳入耳中,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憶水情》。
蕭琴心中一陣暖意,加快了腳步。
河畔的柳樹葉已開始變黃,蕭瑟中透露着深邃。樹下,一個男子立於墓旁。他微閉雙眼,有節奏地吐息着,充滿愛意與傷感的簫聲縈繞着整片河林。
蕭琴輕聲走近,將一籃子的花放在墓前,擡頭端詳着父親。
上一次“看見”他,是兩年之前的事了。令世人敬仰的蕭大俠依然挺拔俊朗,滿頭黑髮不着白絲,一身青衣一絲不苟,不睜眼,不說話,依舊能散發出凜然之氣。
蕭琴知道父親一定察覺到自己來了,但他沒有停下來,也沒有睜開眼睛,顯然是要將這一曲吹完。
蕭琴不想打擾父親,她解下琴,在墓前席地而坐,跟着曲子的節奏,在最高潮的部分和入了琴聲。
這首寫給亡妻的《憶水情》,是蕭何在模仿無數種水聲而作。有小橋流水,有碧波盪漾,有暗流涌動,有巨浪滔天。每一種水聲,都讓他想起妻子的不同姿態。秦水柔,一個徹徹底底水做的女人,她可以柔情似水,也可以堅韌如冰。
這是蕭琴第三次和父親合奏這首曲子,不知爲何,沒有了前兩次的生澀,她覺得自己終於走進了曲中,走進了爹對孃的愛意之中。
曲終於流水潺潺,父女二人竟都流下了淚水。他們知道,這不是悲傷的哭泣,而是莫名的感動。
蕭何在緩緩睜開眼睛,見女兒靜靜地坐在草地上,半睜着眼睛怔怔出神,懸在琴上的手還在微微顫抖。她看起來似乎在想什麼事,或者是在想什麼人。
“琴兒,這幾個月,你都經歷了什麼?”細心的父親發現了女兒的變化。
蕭琴擡眼,微笑道:“爹,我好像聽懂了這首曲子。”
蕭何在也微微一笑,“之前你彈得急躁時,我就跟你說過,不急,你遲早會懂的。想來,也是時候了……靈鈺應該已經到了吧,爲什麼沒跟你一起來?”
蕭琴不解父親爲何會提起靈鈺,回道:“他是昨晚到的,我們喝了些酒,聊到很晚才睡……不過我睡不着,就早早起來,一個人過來了。”
蕭琴平淡的反應,有點出乎蕭何在的意料。
“你們都談了什麼,讓你這麼快就聽懂了這首曲子?”
蕭琴這才明白父親的意思,臉上微紅,搖頭道:“與靈鈺無關……是……”
蕭何在見女兒欲言又止,知道她有了心事,便走到她身旁坐下,溫柔道:“發生了什麼,跟爹和娘說說。”
蕭琴忽然眼圈一紅,看了眼爹,又看了眼孃的墓碑,有一瞬,她彷彿覺得自己還有個完整的家。
“爹,你和娘當初是怎麼認識的?你是怎麼喜歡上孃的?”半晌,蕭琴才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蕭何在一怔,尷尬笑道:“不是在說你的事嗎,怎麼問起我了。”
“我想聽……”蕭琴央求道,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閃着期待的光。
蕭何在這才發現,女兒的眼睛看得見了。他安慰一笑,看着亡妻的墓碑,若有所思地道:“當年我救了她一命,卻讓她用半生來報答我……”他深深嘆了口氣,似乎在對秦水柔的在天之靈道:“水柔,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後悔,但我,我卻很對不起你……”
二十三年前,初立俠名的蕭何在救了身負重傷的秦水柔。起初,他並不知道她是誰,但她卻知道他。面對這個比自己小兩歲的正直少俠,秦水柔從自傲不屑,到打趣挑逗,再到心動生情,只用了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而接下來她主動引誘,再到蕭何在不攻自破,更是隻用了短短三天。
一個是在江湖興風作浪多年的魔女,一個是剛成名不久的少俠,二人的結合源於情不自禁,走向情難自已。秦水柔承認,是她勾引了他,而蕭何在也承認,是自己把持不住。
這段□□在女兒面前自然是難以啓齒,蕭何在將其簡簡單單化作一句“我救了她,她以身相許”。
雖然沒有更多的講述,但蕭琴似乎能夠理解他們的結合。
“他救了我,我……”蕭琴很自然地想到了南宮乙。
“他是誰?”蕭何在很警覺地問道。
“他是南宮家的二公子,爲了救我,死在了催命琵琶的手下……爹一直在江湖行走,一定聽說了南宮家的事情,我因爲各種原因被捲入其中……”
蕭琴跟父親細說了其中的“各種原因”,她不知道是第幾次跟別人說講述段經歷了,唯獨這次,連與南宮乙之間的點點滴滴都告訴了父親,甚至包括昨夜的夢。她知道父親不會陪自己很久,更不知下次重聚會是何時,所以她不想有任何隱瞞。
對於一直將上官靈鈺看作是自己未來女婿的蕭何在來說,起初聽到突然冒出的南宮乙,他是拒絕的。不過他聽女兒說的真摯,又瞭解到南宮乙的所作所爲,固然對他有些衝動的做法很是生氣,但聽到最後,卻也不得不承認,那是一個真心對自己女兒好的男子。又有什麼比舍命相救更讓人動容的呢?
蕭何在心裡很矛盾,他想到的第一個問題竟然是,靈鈺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