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果盤裡擺放的是回鶻進貢的香雪梨,個個沉重多/汁,大如拳頭,砸在身上一陣鈍痛。
殿內大氣不聞,誰也沒料到太后會突然發難。
我一時招架不住歪坐在地上,蕭琮急了眼,“母后這是幹什麼?”
太后暴怒:“幹什麼?她是剋死元伋的賤人,皇上還留着做什麼?”
又來了,又是這一套,我心內冷笑不已,表面卻淚如泉涌,“嬪妾不知做錯了什麼讓太后如此生氣?四皇子夭折,太后心痛不已,嬪妾感同身受,可是太后說嬪妾剋死了四皇子,這,這又從何說起啊?”
蕭琮眉心擰成一個結,竭力剋制道:“母后,朕早就說過屬相相剋乃是無稽之談不可盡信,爲何您還要因此怪罪奉薇夫人?”
太后直勾勾瞧着我,恨恨道:“無稽之談?這賤人明明知道元伋與屬兔的相沖還假惺惺來請安,賤人若是不來,他怎麼會死?”
我淚眼朦朧道:“嬪妾知道太后素來不喜嬪妾,因此寧願揹負不敬的罪名,也不敢貿然進殿請安,這一點和妃娘娘與寧妃娘娘都知道。只是今日乃太后金口宣召,嬪妾又怎麼敢不來?”
寧妃也明知故問道,“宣召奉薇夫人時嬪妾也在,太后既然不知,莫非是底下人假傳懿旨?”
太后聞言,口中的叫罵頓時噎住了好些,衆人雖不敢聲張,但覷見她臉色也可知一二,漸漸有竊竊私語之聲。
因爲太后大包大攬,又兼之元伋生母劉娉和外公劉子棟的緣故,蕭琮對這個孩子的喜愛也有限,此時雖然悲慟,但不至於像太后那樣歇斯底里輕重不分。
他看似煩惱不已,無意間瞥見我和寧妃素淨的裝扮,讚許道:“你們有心,很好,無愧六宮表率。”
其餘人等面上皆是一凜,這才記起滿頭珠翠與首飾在這樣的場合是多麼的格格不入。
和妃素日裝扮大氣沉穩,也沒什麼不妥。裕妃卻喜歡花枝招展,想必也是聞訊匆匆趕來,一支粉色絹花尤其扎眼。此時雖也爲了皇子夭折啼哭,終究顯得有些虛情假意。
她性子好強,見蕭琮隨口贊這麼一句,便低聲道:“妹妹真是操碎了心,又要替皇上取神丹,又要顧着怎麼打扮合適,真是……”
蕭琮冷哼一聲,裕妃犟着脖子還要說,我柔聲道:“皇上才真是操碎了心,嬪妾只恨不能爲皇上和太皇太后分擔萬一,想必姐姐心裡也定是這樣想的。”
和妃解圍道:“現下怎麼打扮有什麼要緊?等太醫出來問明瞭四皇子過世的緣由纔是正理。”
崔鈺最大的優點就是鎮定,即使看到我歪跪在地上,滿地骨碌碌的梨子,他連眼角也不會眨一下,“是天花。”
剎那間一陣騷動,簇擁在殿中的妃嬪和宮人都顯出幾分惶恐瑟縮。
蕭琮聞言驚道:“診實了?”
崔鈺有些不悅,似乎蕭琮不應當多問這一句,“若無十分把握,臣決計不敢說。”
太后的額角有薄薄的汗水滲出,她喃喃道:“不,不會是天花,他的福澤這樣厚,不可能得天花!”
她的指尖倏然指向我,“是你,是你這賤人剋死元伋!不是天花,就是你!”
我趴伏在地,嚶嚶啜泣,既不反駁太后,也不爲自己辯解。越是這樣的時候,我多顯出一分柔弱,蕭琮對我的偏向也就會增加一分。
蕭琮沉聲道:“母后,崔太醫的醫術您還信不過嗎?即便你不喜歡奉薇夫人,也無需這樣斥責她吧!”
他不再理會太后的責難,一手扶我,“你手上有傷,起來。”
我順勢起身,揚起淚痕斑斑的臉龐:“皇上不必顧惜嬪妾,先問問崔太醫怎樣處理纔是。宮中人口衆多,天花傳染又極快,若不加以抑制必會釀成大禍!”
蕭琮溫柔道:“你放心,朕知道。”
天花傳染非同小可,崔鈺奏請長信宮衆人暫時不得離開宮門,並立即將元伋安葬、焚燒隨身物品,宮中派發藥物熬煮艾葉等等,期望以此能夠遏制住宮中諸人的恐懼與慌亂。
在崔鈺的建議下,衆妃嬪魚貫而出,太后傷慟,蕭琮陪着她安撫不迭,宮內復又哭聲震天。
妃嬪們出來的腳步迅疾而又紛沓,想必聽見“天花”二字就嚇破膽的人也不在少數,長信宮,只怕要清淨一段時間了。
回宮途中,我與寧妃一前一後坐着肩輦,雲意跟嶽才人都是小小一乘軟轎在左右。
寧妃道:“這真是禍從天降,妹妹不過奉旨去請安,也能遇上這樣的事情。”
我嘆息道:“我受點氣又算什麼?可憐那孩子,金尊玉貴的養着,輕易還見不得,居然得了天花。”
寧妃也一陣嘆氣,雲意道:“妹妹這陣子守着月華夫人還不知道,四皇子約莫早有些症狀了,前兩日嬪妾還聽內監說四皇子身上有小疹子,密密麻麻的,聽得起雞皮疙瘩。”
嶽才人接口道:“沈芳儀說的嬪妾也聽到一些,但長信宮說是乳母吃了不該吃的東西致使四皇子有些無關痛癢的反應,誰也想不到會是天花啊!”
我下意識沉聲道:“大道上人來人往的,放仔細了,別胡說。”
話雖如此,我自己卻陷入沉思:太后何等仔細的人,怎麼會不讓太醫好好診治?若是發現得早,能挽回元伋的一條命也說不定!除非,除非發現的時候元伋已經病入膏肓,與其讓太醫診治到最後還是一死,不如放手一搏,用這孩子的命作爲武器!
屬相相剋,在信奉鬼神風水的東秦是多麼大的罪過?可是她怎麼會想得到,我之所以又一次在懵懂中僥倖,全是因爲,她的兒子、當今帝王是根本不相信這些的人啊!
我撫上胸口,想明白了這一層,才覺得心跳是多麼快,好像一面被急速擂打的鼓,千軍萬馬從上面踏過。
元伋因爲是得天花死的,雖是秋季,卻並未停靈太久。靈符應聖院日夜誦經,又打蘸超度七八日,這才逐漸消停下來。
我手上傷口已然結疤,雖然依舊疼痛,但已經可以靈活動作。
殿中各處又灸燒起艾葉來,煙霧繚繞。儘管他們已經盡力注意,仍舊有些微微的嗆。
我坐在梳妝檯前,錦心摘下我的明月耳璫,嫣尋取下我的髮簪,一頭長而直的黑髮如瀑布般蜿蜒而下。
嫣尋抿嘴笑道:“娘娘天生麗質,連頭髮也這麼美。”
我抓一把髮絲在手中,悵然若失。美?女爲悅己者容,我美給誰看?
蕭琮自元伋夭折後便沒踏足後宮,一是忙於朝政,二來也是怕觸景傷情,再有天花來勢洶洶,朝臣皆勸說他保重聖躬,在風波平息之前只怕也不能見到。
錦心看出我悶悶不樂的樣子,“娘娘若是悶得慌,不如出去略逛逛,每日只在宮中着實無趣。”
我垂下頭,打量着銅鏡中倒映出的自己,“這可是胡說,天花肆虐,太醫監的人沒發話,誰敢出去閒逛。”
嫣尋沾上桂花香澤,輕輕篦着我的頭皮:“飛寰殿那邊來人送了一柄玉梳,說是月華夫人給公主的,娘娘連日忙碌,現在可要看看?”
我“呀”一聲,“瞧我,這幾日混忘了去飛寰殿看媜兒,她產期將至寸步難行,也不知道煩躁成了什麼樣子?不行不行,明日你們記得提醒本宮,本宮說什麼也要去陪陪她。”
嫣尋和錦心均含笑稱是,又褪去我的外裳,鋪好被褥牀罩,吹滅了兩盞宮燈,緩緩放下鮫紗帳,服侍我入睡。
睡下不知多久,我隱約聽見耳邊有女子的哭泣聲傳來,那哭聲幽怨淒厲,深更半夜的,聽得人汗毛倒豎。
我略等了等,哭聲未止,反而越發詭異。我實在害怕,撩開紗帳喚錦心來聽,但錦心豎着耳朵也聽不見哭聲。
“許是娘娘太累了吧?”嫣尋也跟着進來,她同樣也沒聽見什麼動靜。
是嗎?我撫上額頭,靜一靜之後,哭泣聲確實消失了。
也許真的是我的幻覺吧,這樣寂靜的深夜,誰敢裝神弄鬼大聲啼哭呢,可不是自己找死麼?我這樣想着,心裡稍微平息了些。錦心怕我害怕,拖了氈子到我牀下鋪好,自己盤腿坐着守護。
我剛躺下,又是一陣清晰的哭聲傳來,我翻身坐起,卻見錦心也一躍而起,想必也聽見了。嫣尋原本在外殿值夜,此刻推開門道:“娘娘,飛寰殿月華夫人要生了!”
說話間,一個平日在飛寰殿做灑掃的宮人嗚咽着衝進來跪下:“娘娘快救救我們娘娘吧,我們娘娘生不下來!”
原來後面這一陣清晰哭聲就是她發出來的,我急忙問道:“好好說,怎麼生不下來?”
那宮人哭道:“產婆說娘娘腹內胎兒是坐位,勢必是腿先出來,她們不敢硬着接生,眼見着娘娘痛死過去了!”
我氣壞了,一邊披外裳一邊沉聲道:“緋墨呢?怎麼不知道向皇上稟報,這樣沒用!召太醫了嗎?太醫怎麼說?
那宮人見我惱怒,“哇”一聲哭出來道:“太后說生孩子都是這樣痛過來的,不許咱們宮裡的人去稟報皇上,此刻緋墨姑姑和其餘幾位姑姑都被太后關在宮裡不許出來,奴婢是庭院灑掃的沒人看着,所以才能溜出來報信。太醫……太醫……就沒見到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