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琮陪着我去長信宮給太后請安的消息轉瞬傳遍了整個正明宮,素日裡沒有往來的人像是平地裡冒出來的一樣,每日朝賀請安的人都快把慕華館的門檻踏破。
各種賞賜源源不絕的送了進來,每每康延年出現在通往慕華館的宮道上時,都伴隨着各種各樣豔羨嫉妒的目光。我知道蕭琮用心良苦,爲了不讓我被六宮看低,可謂給足了面子。
他不是嗜殺成性的人,派了右丞相薛遠沽去隴西說服慕容超,後來又昭告天下放他回國,頗有些七擒孟獲以理服人之意。雖然我並未在蕭琮面前說半個字,慕容黛黛卻以爲是我進言之功,特特搜刮了她宮裡還算看得過眼的東西給我送來,以示謝意。
我再三再四的澄清自己無功不受祿,她卻不肯信。我見實在推不過,少不得一一收了下來。待她走後,雲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適才慕容美人的臉色你可看見了?”
我正吩咐棠璃收起廣明殿送來的兩匹綢緞,莞爾道:“自然是看見了。”
雲意用團扇掩口笑道:“她見你不收這些個零零碎碎的東西,居然有些惱意,難爲你還按捺着與她周旋。若是誰給我臉子看,我不連東西帶人攆出去纔怪!”
我看着李順在殿外將所收賞賜一一記檔,淡淡道:“姐姐知道我也不是爲了貪圖她的東西。”
我從福祿壽雕花托盤上拈起慕容黛黛送過來的玉佩道:“姐姐看這種玉佩又值得多少呢?”雲意接過去粗略一看便嗮道:“不過比市面上賣的略好一點,究竟是不值錢的玩意,她也好意思拿出手特特來送你!”
我知道雲意見多識廣又熟知貨物貿易,她說不值錢定是不值錢。但慕容黛黛宮裡原本就少有賞賜,只靠進宮前的梯己及每月份例在宮中度日,囊中羞澀由來已久,今日送來的一塊玉佩、兩匹綢緞並一套首飾,成色頗舊,也不知道在哪裡翻箱倒櫃找出來的。
“姐姐,你進宮一年何曾聽說過廣明殿有過賞賜的?她一心感謝我,即便東西不值錢,也是個心意。再者,我若是不收,以慕容黛黛那小氣的性子,又要以爲我看不上這些東西有意輕慢她了。我何苦給自己找彆扭?”
雲意停下手中團扇,微笑道:“妹妹愈發懂事會做人了,看來我替你操心都是多餘的。聽說今晨皇上又賞了你一顆夜明蛤,連韓昭儀都沒有。”
她說的輕描淡寫,我卻覺着臉上微微有些發燙,吶吶道:“姐姐,你知道我不是有意要與你爭寵……”雲意淡淡一笑:“這說的是什麼?既是妃嬪,哪有不想皇上寵愛的。況且你也知道,我並非屬意於此,何來爭寵一說。”
她當着我並不避忌,昔日明豔的臉龐上好似罩上了一層淡淡的輕紗,幾許惆悵抑鬱,不復往日歡快。
案几上的金琺琅鳳求凰小薰爐裡焚着我素昔愛用的蘇合香,輕煙嫋嫋縷縷,緩緩散向殿閣四處,淡薄如霧,益發顯得殿內靜謐寧和。雲意愣了半晌,忽而笑道:“愁眉苦臉的做什麼?我一個人不開心也倒罷了,難道還要搭上你麼?皇上對你好,我是巴不得的,你自己也要爭氣,別丟了靖國府和陸家的臉面。”
我見她說的灑脫,也收起悵然的心緒,笑道:“姐姐放心,我雖然不成器,也不至於上不得檯面。再說了,若是遇上無法排解的事,我還有姐姐在呢。”
雲意見我笑了,欣慰道:“能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是最普天下最幸福的事情。我如今囚在這裡也沒別的念想,看見妹妹每日歡歡喜喜,想必與皇上兩情相悅,我見着這樣,也覺得心裡寬慰。”
她這句話像一把利劍戳進了我的心裡,僞裝的笑臉雖然慣性的扯起嘴角,心裡卻好像被人飛起一腳踹了個結實,苦澀的味道在周身流淌。兩情相悅?我苦笑着轉身,手足無措,只得就近拿起一把銀剪子裝作不經意的修剪窗下的那盆紫薇。
殿外忽然人影憧憧,我的餘光卷觸到一抹海棠紅的浮影,還未出聲,嫣尋已經恭敬請安:“珍淑媛萬福金安。”
我目光微擡,正好迎面對上劉娉那雙幽深的明眸。
她着一身縷金百蝶穿花桃紅雲緞裙,外披一層半透明的的淺櫻紅披帛,笑意款款,越發顯得肌膚白膩,眉目如畫。往昔她韜光養晦,極爲注意宮中禮節,今日見了我卻只是盈盈頷首,並未躬身福禮。
雲意蹙起眉頭,卻不得不福身請安,不情不願的喚了一聲“珍淑媛安好。”劉娉站在殿前不動,燦若春花道:“臣妾奉太后之命,請寶婕妤到長信宮走一趟。”
我心裡升起不祥預感,仍笑道:“淑媛請坐,不知太后召嬪妾有何教誨?”
劉娉笑語盈盈:“這個麼,嬪妾也不清楚,婕妤何須多問?去了便知。”
我見她沒有按例請安便已知有變,不過思來想去,自己也未曾做錯過什麼事,清晨請安時尚且無事,距今不到兩個時辰,爲何突然又宣昭?
雲意按住我的手,輕聲道:“任他如何,去了便知。我陪妹妹去。”
劉娉抿嘴笑道:“敏更衣這話糊塗,太后又沒有宣你進殿,你去了不是徒然自討沒趣嗎?”雲意不理她,只攜了我的手並排出去。
走在路上,我看着甬道兩旁的幽幽綠草,掐指算起入宮至今也有四個多月了,蕭琮對我,其實不壞。相比起其他妃嬪漫長的等待與蹉跎,我的命運其實要好很多。也不知怎麼的,想起蕭琮,我心裡的不安與煩悶漸漸便平息了下來,腳下每一步似乎也踩的更爲堅定穩固。
但在踏進長信宮門的一瞬,我的心還是驟的提了起來。
太后着一身絳色五蝠秋喜長裙,臉色鐵青坐在上首。兩邊依次是皇后、和妃、裕妃、寧妃、韓昭儀,其餘妃嬪皆自站立。劉娉款款福下身去,溫聲道:“回太后,嬪妾幸不辱命,將寶婕妤給您帶來了。”
我聽她這話說得蹊蹺,倒像提審人犯似的。福下身去還未起來,便聽見太后冷冷道:“哀家怎麼生受得起你的大禮?”
我一聽不好,忙頓了起身之勢,深深跪下不敢言語。太后冷哼一聲,半晌道:“寶婕妤,你可知哀家今日召你所爲何事?”
我茫然道:“嬪妾不知。”
韓昭儀甜笑一聲道:“太后聽聽,寶婕妤何其無辜,居然什麼都不知道呢。”旋即又沉聲道:“寶婕妤,你深沐皇恩不知感恩戴德、結草銜環,反而恃寵生嬌干預國事!你可知罪?”
我怔忡道:“昭儀娘娘說的是嬪妾麼?嬪妾從不曾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呢!”
韓昭儀轉向太后道:“太后您看,嬪妾先前說裴婕妤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您還不信。如今您親自審問,她還敢胡辯呢!”
我見她有意挑撥,忙磕了頭徐然道:“太后容稟,嬪妾雖然不成材,也知道牝雞司晨天下大亂,況且後宮明令不得干政,嬪妾怎會、又怎敢以身試法?既然韓昭儀口口聲聲說嬪妾有負聖恩,嬪妾斗膽,還請太后明示!”
太后緩緩的盯着我的臉,像是想從我臉上看出蛛絲馬跡來,我跪的筆直,全無懼怕畏縮之態。
韓昭儀見太后半天不發作,按耐不住喝令左右:“還不押了那逆賊的妹子上來與她對質!”
逆賊的妹子?我心中頓時了悟,原來是慕容黛黛惹了禍。既然牽連到我,必定還是爲了慕容超一事,可是慕容超是蕭琮下旨放掉的,六宮消息靈快,不會不清楚,那麼現在興師問罪的又是爲了什麼?
皇后見韓昭儀說的不堪,些微皺眉道:“昭儀,皇上並未下旨褫奪慕容美人的位份,你這樣稱呼起來未免有失妥當。”
太后也點頭道:“霜兒,今日是你第一次參與後宮事務,跟着和妃她們好好學着,你那脾氣收斂着些吧。”
韓昭儀見太后發話,訕訕道:“嬪妾就是見不得裴婕妤這恃寵而驕不可一世的樣子——既然太后說了,那嬪妾遵命就是。”
晗風殿的兩個宮人將釵環散亂的慕容黛黛推了進來,她一個踉蹌便倒在我身邊,我情急之下忙扶住她。上午她來慕華館時尚且衣裳鮮亮喜笑顏開,不過兩三個時辰,居然淚痕滿面容顏憔悴,其中折辱可想而知。
四下裡竊竊之聲頓起,皇后坐不住了,語氣裡摻雜盡了一絲責問:“韓昭儀,本宮不是讓你好好照看着慕容美人嗎,怎麼她反像是受了拷打似的?”
韓靜霜小嘴一撅,嬌嗔道:“皇后讓嬪妾小心圈着她,嬪妾哪裡敢違抗半分?她自己不爭氣,尋死覓活的弄成現在這幅德性,與嬪妾何干?”她又瞪着慕容黛黛道:“你說!本宮可曾碰你一下?”
慕容黛黛聽到韓昭儀的聲音,瑟縮着身子低低迴道:“嬪妾的傷是自己弄的,不關昭儀娘娘的事。”
我扶她的時候便瞥見她臉上有一道劃痕,血絲已然凝固,只是被頰邊髮絲遮住看不分明,宮中女子若是毀了容貌便等同於丟了性命,慕容黛黛即便性格再古怪,也絕對不可能自己弄出這樣的傷痕來!
太后不耐道:“好了,你們果真無聊,今日若是爲了追究這些閒事,便不要打擾哀家清淨。”
皇后見太后不悅,忙起身福道:“兒臣失儀。”隨後注目於我,平靜道:“寶婕妤,有人向太后秉呈,說你貪圖慕容美人的賄賂,不惜插手國事,魅惑皇上放走了吐谷渾的可汗,你可有什麼要自陳的嗎?”
韓昭儀見我雖跪着仍傲然,太后靜默吃茶,其餘三妃皆作壁上觀,哪裡還將皇后的輕言細語放在心上,起身便朝我喝道:“既然無話可說便是認了!來人,給本宮除去她身上的釵環步搖,打發去暴室修身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