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發了穆司衣便趕去雲臺館勸慰雲意,沒料到她已然閉門不出。我想着她需要時日去冷靜沉澱,便又日日差人去問詢請安,誰料一連五日,雲臺館始終沒有動靜。
我心下惴惴不安,攜了嫣尋又親去雲臺館探望。嫣尋敲了半天殿門,順茗才苦着臉出來回道:“綵女說身子不舒服,天天臥牀不起。誰也不想見,奴婢看這個樣子,即便是皇上來了她也敢推的!”
我怏怏歸去,雲意是個難解的倔強脾氣,得知三哥與阿史那珠摩訂親的消息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舒緩的過來。心中煩悶,不禁嘆息一聲接一聲。
嫣尋勸我道:“婕妤,沈綵女是聰明人,假以時日,必定會豁然開朗。”
我道:“我也知道,只不過她如今鬱鬱不樂,如何能在皇上面前復寵,又如何能在宮裡立足?”
嫣尋靜默,低聲道:“娘娘多慮,或者沈綵女原本就不願復寵呢?”
我一怔,停住腳步轉向嫣尋道:“你都知道什麼?”
嫣尋並不看我,只自顧自淡淡道:“奴婢是婕妤的近身,婕妤交好的人,奴婢也願意爲之效力。只是奴婢生在宮裡,長在宮裡,看多了悲歡離合、新舊更替。奴婢斗膽說一句,沈綵女並不是第一個爲情所困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我靜靜審視着她,想從她的神情中察覺出什麼包藏禍心的蛛絲馬跡來,但我終於失敗,她託着我的手肘,慢慢的陪我走着,一身的雲淡風清和超然淡薄只讓我自愧不如。我輕拍她的手背,心裡感慨萬千,身邊除了我自己從靖國府帶來的人,恐怕也只有她對我是赤膽忠心的了。
忽見前面甬道上人影憧憧,笑語喧天。
見我走近,一個身影帶着笑聲閃了出來:“寶婕妤萬福金安。”我一見是郭鳶,正納悶她今日怎麼轉了性子,嫣尋已經笑着屈膝道:“郭貴人金安!”
恍然大悟原來是妹妹郭芸,怪不得她會主動給我請安,換了姐姐郭鳶,她又如何肯?
我扶起郭芸,笑道:“原來是妹妹在這裡玩耍。”
郭貴人一笑,正要回話,另一個聲音徐徐響起:“嬪妾給寶婕妤請安。”
我定睛一看,劉娉站在面前,小腹微凸,着一身淡黃輕紗,更顯得肌膚白皙無暇,容貌美而不妖。
“珍淑媛也在。”我淡淡回道。
劉娉輕笑:“不止嬪妾在,昭儀娘娘也在前面,寶婕妤不上去招呼一聲嗎?”
“淑媛妹妹既然說了,我又怎能不照着辦呢?”我微笑着從她身邊掠過,來到韓昭儀面前,微微一福。
韓昭儀正掐了一朵鮮豔的牡丹花在手裡,見我來了,似笑非笑道:“喲,本宮可不是看花了眼?這位不是寶婕妤嗎?你懷有帝裔,不在慕華館好好將息着,跑出來做什麼?你如今身嬌肉貴,本宮如何敢受你一拜?”
我淡然置之,也不接話,任她逞口舌之快。
汪若琴撣了撣衣袖上若有似無的浮塵,笑道:“寶婕妤真是好福氣呢,如今這肚子已經顯出模樣來了。人說肚子尖尖,一定生兒子。昭儀娘娘你看,寶婕妤這一胎莫非是個皇子?”
韓昭儀沉着臉不聲不響,郭鳶在她身邊,此時嗤笑一聲道:“汪寶林,你若是羨慕寶婕妤,你也學着邀寵啊。你們原是一家人,要見皇上一面何其容易,不像嬪妾們山長水遠的,莫非寶婕妤也不肯分你一杯羹?”
汪若琴臉色暗淡,低低道:“充衣別取笑嬪妾了,嬪妾已經許久沒見着皇上的面了,只怕皇上根本不記得嬪妾這個人了。”
韓昭儀眼裡盡是玩味之意:“按說這人呢,真的是不可同日而語。就像先帝在時,周太妃何曾受過寵幸?不過是偶沾雨露懷了身孕,一下子便母憑子貴。”
韓昭儀的眼神在我身上轉了一圈,又輕蔑道:“即便懷有帝裔又怎樣?你們以爲先帝是當真喜歡她嗎?還不是因着她有個爭氣的肚子!到最終那孩兒沒保住,先帝還不是說黜便黜,說誅便誅!”
我聽她說的極不吉利,手心微握,指甲嵌在手心的肉裡,仍垂首恭敬直立,好像韓昭儀說的就是周太妃的故事,並未指桑罵槐撼我半分。
韓昭儀見我一臉波瀾不驚,想是不解氣,又惡狠狠道:“依本宮說,但凡后妃都要以德行爲重,不要以爲懷了龍胎就沾沾自喜,需知自己有幾斤幾兩。況且,母憑子貴是那麼容易的嗎?也要你有命生得下來纔算!”
這話何其惡毒!
我怒從心起,忍了又忍,仍受不了這赤裸裸的詛咒!正要擡頭反駁,卻聽有人開口緩緩道:“昭儀訓斥的是,嬪妾們一定謹記。只不過昭儀乃是太后表侄,皇上表妹,命格貴不可言。爲何昭儀娘娘直到如今也不肯要孩子,莫非真如宮中傳說爲了如花嬌顏所以不肯受孕嗎?嬪妾斗膽,請昭儀娘娘爲了江山社稷,暫將美貌放逐一旁,待誕下龍子,嬪妾自會求皇上爲昭儀搜尋美容良方!”
我遽然將涌到嘴邊的話壓了下去,珍淑媛劉娉!我怎麼忘了還有她呢。
韓昭儀雖是爲了排揎我出言不遜,可是劉娉同樣懷有帝裔,她素來心高氣傲,即便平日裡處處忌憚附和韓昭儀,可這種時候,哪個做母親的能容得下別人對自己腹中孩兒如此不加掩飾的咒罵?
別說衆人沒料到,便連韓昭儀也變了臉色,斜睨劉娉道:“你說什麼?”
珍淑媛微笑道:“昭儀娘娘美貌冠六宮,這些日子想必爲了帝裔憂心操持,臉色都不如以前明豔了。嬪妾那裡有皇上親賜的冰肌白玉膏,只些微擦拭一點便可舒緩倦色。嬪妾這就遣人去取來奉送昭儀。”
說的好!這話聽着雖婉轉逢迎,實則諷刺韓昭儀自己不能生養便妒忌他人,況且後宮女子多以色侍人,這不是拐着彎罵韓昭儀不如其他后妃美豔鮮亮嗎?劉娉果然是笑裡藏刀的一把好手!
我咬着牙根忍住笑意,正欲上前添補幾句嗆嗆韓昭儀。不防眼前一晃,“啪”的一聲脆響,再定睛時劉娉已經捂着臉頰跌坐一旁!
韓昭儀右手高舉猶未放下,此刻面有怒色,仍嘲笑道:“本宮老了,自然是臉色不好!但淑媛你青春少艾,本宮就賞你面若桃花,如此一來,皇上可喜歡的緊呢!”
所有人一時不防,待反應過來皆俱瞠目結舌,韓昭儀好跋扈的性子!
且不說宮裡向來有打人不打臉的規矩,即便要打,劉娉是從二品的淑媛,又有封號,位列三姬,與關中侯同爵位,韓昭儀如何打得?況且劉娉身懷有孕,即便是皇后見了都禮讓幾分,韓昭儀卻視她爲草芥,說打就打,讓天家的威儀往哪裡擺?讓珍淑媛的臉面往哪裡擱?
陸充華已然上前護住劉娉,與珍淑媛的侍女佩鴛將劉娉扶起來。劉娉左臉上凸顯出五個清晰的指印,便連半張臉也微微發腫,可見韓昭儀下手之重!
陸充華快人快語道:“韓昭儀,珍淑媛懷有帝裔,即便她言語間頂撞了您,您只管稟報帝后,如何私自打得?”
韓昭儀早扔掉了手裡的牡丹花,此刻漫不經心看着指甲上火紅的蔻丹,淡淡道:“本宮乃九嬪之首,太后又命本宮協理六宮,珍淑媛以下犯上,直指到本宮的臉上來了,若是本宮不示意懲戒,難免你們個個都跟着有樣學樣。”
她又哼道:“陸充華,現在,你不就是第一個站出來與本宮頂撞的人麼?”
我歷來喜歡陸乘鶯性子直爽,此刻見韓昭儀又排揎上她,便上前笑道:“珍淑媛不會說話,犯了娘娘的忌諱,實則也並非有意頂撞。還望昭儀娘娘息怒。”
韓昭儀好整以暇對左右道:“看看,才說完呢,又冒出來一個。”
郭充衣笑的奸詐:“寶婕妤這話嬪妾真是不愛聽,犯了娘娘的忌諱?娘娘美豔不可方物,何來的忌諱?若不是珍淑媛閃了舌頭,娘娘又怎麼會小懲大誡?”
郭貴人性子溫婉,見她姐姐挑起我的刺來,忙陪笑道:“寶婕妤也是想息事寧人,畢竟人多眼雜,傳了出去對昭儀娘娘顏面無益啊。”
劉娉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極力自持道:“是嬪妾不會說話,觸怒了昭儀娘娘,嬪妾該死!”
韓昭儀此刻便連眼角餘光也不掃她,只對我說道:“寶婕妤,郭充衣剛纔說得你可聽見了?忌諱?你倒是說說本宮的忌諱是什麼?”
我見她眼裡閃着熠熠的光彩,想必自以爲拿了我的把柄,每一次的殺雞儆猴終於盼到了最終的目的,終於可以找到藉口收拾我了。
我知道她此刻玩味的看着我,最希望的便是我痛哭流涕、恐懼求饒,我偏偏不這樣!
微微斂容,我刻意突出肚子朝她走了兩步,盈盈福道:“當着後宮衆姐妹的面兒,人人聽得仔細清楚,珍淑媛不過提起要送白玉膏給昭儀,便讓昭儀暴怒。嬪妾想,必是昭儀娘娘對白玉膏過敏,或是厭惡那股子白瀨味兒。淑媛不知道,自以爲那是極好的東西,上趕着要給娘娘,這才讓娘娘一時失了分寸。”
韓昭儀不以爲然,我又低眉道:“娘娘若是沒有忌諱,那麼珍淑媛又是緣何受罰捱打?嬪妾實在不明白郭充衣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難道她意指昭儀娘娘隨性而爲,無視宮中法度?嬪妾不敢妄猜,還望昭儀恕罪!”
郭充衣面色一凜,冷笑有聲道:“婕妤娘娘一張嘴真如刀子一般鋒利!嬪妾爲人,昭儀娘娘是最清楚的,嬪妾有什麼便說什麼,何曾心裡裝過這些不上臺面的心思?”
我也微笑迴應:“既是如此,自然是最好不過。充衣心裡坦坦蕩蕩,又何愁昭儀娘娘會多心呢?”
韓昭儀終於不耐道:“行了!各位妹妹都不要爭了。今年這些花色良莠不齊,全無百花齊放之景,本宮看了實在鬧心!”
這裡是晗風殿到長生殿的必經之路,甬道上嵌着打磨成六棱的漢白玉石塊,兩旁夾雜種着一樹又一樹薔薇和牡丹,奼紫嫣紅,在或恢弘或精緻的殿前開的豔麗無比,香氣馥郁,相距甚遠也不影響花香的散漫。
如此賞心悅目的美景,在韓昭儀眼中卻成了鬧心之物。
我忍不住暗笑,兄弟鬩牆窩裡反,劉娉失於控制,果然纔是韓昭儀最致命的軟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