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我再三再四的求見蕭琮,他仍然沒有來見我一面。
得知棠璃斬立決的那一日,天際下起了瓢潑大雨。汪若琴和陶綵女冒着大雨特意來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四肢冰冷手足無措,哭都哭不出來。
棠璃無微不至的照顧我,爲我受過三孃的責罵,爲我當過擋箭牌,爲我的兒女心事操心掛肚……她是我在異世裡第一個親近的人!
如今,我連求情都找不到人,連她最後一面也見不到,我什麼都不能做。
似乎在突然之間,所有和我親近的人都不見了,上天入地,遍尋不着,我無意識的咬着食指的屈起處,生死離別,果然從此兩茫茫……
她二人貓哭耗子的掉了幾滴眼淚便離去,我卻沒有淚水,嫣尋哭着又用之前的道理勸慰了我好一時。我癡癡呆呆的看着錦心在殿外掩口悲慟,心中只是無盡的悵惘,“莫以善小而不爲,莫以惡小而爲之”這樣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在腦海裡打着圈,卻怎麼也理不順。
腦中像充盈了滿滿的漿糊,腹內異樣難忍,我蜷縮着隨身一歪,衣服鞋襪一樣不脫,便這樣邋遢着模樣昏昏沉沉睡了去。
夢中迷濛,得見人影憧憧。
和我長相一模一樣的女子,和裴婉長相一模一樣的女子,兩人笑嘻嘻結伴同行。我跟在她們身後,看見她們親密無間,說笑晏晏。忽而雙成又從旁邊閃出,青澀俊朗,依稀還是舊時模樣。浣娘和棠璃也不知何時拖了那兩個女子的手,幾人只管說笑,全然看不見身後躡躡而行的我。
我心內詫異,越走越近,那名酷似裴婉的女子猛然扭頭,瞪着我森森道:“這是你來的地方麼?”她臉色潮紅猙獰,我不由一驚,冷汗便淋漓而出。浣娘迅疾掩面,哭泣道:“姐姐怎麼來了,如今我這個樣子,是萬萬不能見姐姐的!”
在夢裡,我忘了她是已死的人,此時見她,又驚又喜,止不住腳步朝幾人走去。幾人見我衝過來,都做鳥獸散開,浣娘一味用手遮面躲着我,恍惚間雙成臉色蒼白如紙,飄飄然似要離去,我又舍了浣娘去拉雙成,觸手卻是一片虛無。
“我們都是走了的人,難道你也要跟着來嗎?”那個和異世裡的我長相一樣的女子淡淡開口道,我迷糊中倔強道:“你們都是我親近的人,你們去哪裡,我便跟着去哪裡!”
棠璃脖頸間纏着一條大紅的絲線,她凝視我微笑淺淺,卻啞聲不語。其他人都不見了蹤影,唯有那女子轉身道:“這話糊塗,誰是你最親近的人?你肚裡那個纔是呢。皎潔既同君子節,沾濡多着小人面。大凡害人的都有蜘絲馬跡,你要放聰明些,不要再等到失卻了才知道後悔心痛,爲時晚矣。”
往日裡我自詡聰明,此情此景卻似乎豬油蒙了心,只一任的知道點頭搖頭,道理都記不到心裡去。棠璃終於費勁的擠出了一句話:“走!”隨即她脖子上的絲線一鬆,整顆頭顱便歪在了一邊,鮮血噴涌,恐怖驚心!
我尖叫一聲,自夢中驚醒,猛然起身,但見四周火燭通明,嫣尋守在榻前杌子旁,此時被我突如其來的尖叫嚇得一個激靈,忙摟住我道:“娘娘醒醒,娘娘是夢魘住了!”
我大汗淋漓,手心溼熱一片,因着害怕和悸動,緊緊拉住嫣尋道:“我看見棠璃了,我看見她了!還有浣娘,還有我自己!”
嫣尋忙抽出手捂住我的嘴道:“娘娘快別說胡話!”
她眼光四下裡一掃,罵着那些豎着耳朵準備聽故事的宮人道:“還不給娘娘打水盥洗,光杵着怎麼當差?”
在寢殿隨侍的宮人幾個轉身,便捧來熱水洗漱,又送上新熬製的安胎藥。我心裡慌亂,沒有心思用藥。身下鋪就的玉蘭簟往日觸手生涼,現在卻像火氈子似的讓人心裡煩悶淤積。
嫣尋一邊讓人溫着藥,一邊服侍我洗漱飲水,我將漱口的水吐在芙蓉金盂裡,啞聲道:“你一個這麼忙,錦心去哪裡了?”
嫣尋嘆一口氣道:“娘娘睡着這半日,錦心哭死過去兩回了。她和棠璃最好,勸是勸不動的,奴婢做主讓她先歇下了。娘娘要是有要緊的話問,奴婢叫人去傳她就是了。”
我呆呆的想了一想,茫然搖頭道:“沒有什麼,你做的很好,原是讓她歇歇最好。”
嫣尋打量了我幾眼,猶豫道:“論理奴婢不該說,但既然事已至此,娘娘徒然傷心也是無用。況且大凡心疼娘娘的人都瞞着這事不敢說,汪寶林和陶綵女偏冒着大雨來回報,看着心急火燎的樣子,生怕娘娘不動胎氣!”
她說道“事已至此”四個字,我心裡一動,淚水便怏怏而下。嫣尋忙收了口,一句多的話也不敢說。
往日的歡聲笑語在慕華館漸漸消散,我捧着越來越大的肚子,幾乎每日都能感知到那種異樣的騷亂和震動,太醫奉命來過幾次,卻又都說胎像無礙,其餘一無所獲。
棠璃的死亡慢慢被宮廷遺忘,我的禁足之令卻莫名其妙的一直未曾撤銷。浣娘激憤自盡不過十來二十天,卻似乎過了一生那麼長。沒有人敢來探望我,更沒有人記得我,蕭琮對我的寵幸,好像也就在這個秋末戛然而止。
一日清晨,我怏怏的坐在庭院裡曬太陽,不防一隊羽林軍簇着兩位女子翩遷而來。我以爲又是哪宮的妃嬪沒事做奉劉娉之命來奚落我,揚眉定睛,卻是許久未見的三娘和媜兒!
我立時起身,不由得欣喜滿面。雖然我與她們並不親近,好歹也是家裡人。
三娘站定,對我施了一禮,不鹹不淡道:“娘娘好興致,這個天兒正該曬曬太陽。”我伸手要攙她,她卻一扭身子自己站了起來。倒是媜兒搭住了我伸出來的手,讓我不至於那麼尷尬。
“娘娘大着肚子,還是坐下吧。”媜兒微笑寧和,我有些不適應,眼前這個明豔端方的女子,真的是那個半年前還因爲誤會對我恨之入骨的妹妹嗎?
我忙讓她們進殿看座,三娘笑道:“我們聽說娘娘現在不受寵了,又被禁了足,還是你嬸孃在皇后面前求了半日情,帝后開恩,這才讓妾身能見娘娘一面。”
她講話直白露骨,我知道她的爲人,兼之我現在禁足不受寵確是事實,因此不以爲意,嫣尋和錦心卻不禁皺起了眉頭。
三娘又道:“聽聞娘娘早先很受皇上寵愛,卻不知怎麼攪進了一趟渾水裡……娘娘老實告訴我罷,韓昭儀的事你究竟知情不知情?”
嫣尋見她說話逐漸不堪,清了清嗓子道:“裴三夫人,既然您是進宮探婕妤的,須知後宮有令,非禮勿言。”
三娘臉闃然陰沉,瞥一眼嫣尋,見她穿戴與普通宮人不同,說話不卑不亢,便又轉瞬笑道:“是是是,妾身失儀,這位是?”
我忙道:“她是我的教引姑姑嫣尋,曾是大安宮的人。”
三娘也是入過宮選過妃做過貴人的人,自然知道“大安宮”三個字的分量,此時笑容又舒展了七八分:“嫣尋姑姑是大安宮提拔出來的?難怪這麼規行矩步,嘖嘖,真真前途不可限量!”
嫣尋微微福身,算是對三孃的誇讚做出了迴應。
我岔開話題道:“不知道長姐和孩子現在怎樣?身體可調理過來了?”
媜兒聞言抿嘴道:“長姐身子早康復了,那孩子白白胖胖的逗人喜愛,爹爹每日不知要抱多少遍呢,只是不夠。”
三娘略有不悅之色,旋即插嘴道:“光你爹爹疼愛有什麼用?要承昭肯疼他們娘倆才行!”
我靜靜撫摸着魏夜來爲孩子做的小棉鞋不說話,承昭,我素日對他說的話竟然全聽不進去,現時已是做了父親的人,對長姐和孩子還是不鹹不淡,究竟要鬧出什麼事來才甘心?
錦心送上茶來,媜兒笑道:“還是你伺候着姐姐麼?你倒是勤穩。”
錦心也不防媜兒會誇讚她,登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的意思,我笑道:“人家常說大一歲都不一樣,以前我還不怎麼信,現在見了妹妹這端莊穩重的樣子,真真是士別三日自當刮目相看。”
媜兒微微一滯,手腕輕靈轉動,放下茶盞道:“姐姐雅緻端方,是妹妹的好模子,妹妹若是長年累月沒有長進,也未免太不成器。”
三娘見我們寒暄言笑,低首抿茶,也不作聲。
半晌,她意興闌珊道:“妾身有件事想請娘娘做主,只是不知現在說這個是否僭越了。”
我見她意有所指,兼之專程前來,即便幫不上也要努力一試。
揮退四周服侍的宮人內監,我誠懇道:“三娘若是有事不妨直說,我自當盡心盡力。”
三娘揚眉看了看我,眉間緊蹙的都是猶豫與不信,還是媜兒低聲道:“哥哥在青海駐守,據聞常常被劉子棟刁難,每每衝鋒陷陣必須在前,即便病痛傷重也不得幸免……”
我只覺得心臟像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篩子,被一根又一根長而銳利的刺透過每個小孔扎的透透的,少庭功在社稷,爲何會被主將欺凌?莫非真的功高蓋主,又或者因着劉娉和我的這層關係?
十指涼涼的,取茶的姿勢便不禁呆滯了。三娘見我沉默不言,嗤然道:“妾身以爲娘娘必定會念着舊情照拂少庭,想不到娘娘在深宮享盡了榮華富貴,早將家裡人的事情拋擲九霄雲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