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下了三天的雨在傍晚時分終於停了,雨後的水珠晶瑩剔透,自花草樹木屋角檐下點滴滑落,空氣亦多了幾分清新氣息。
我靜靜的拿剪刀修剪着頹敗的紫薇,日日如此,便不覺得枯燥無趣,彷彿這是習慣,習慣了便成自然。
“娘娘,該用膳了。”錦心低聲道。
我看着御膳的人送上一碟碟吃食,些微有些詫異:“平日我的份例不是這樣的,怎麼今天送來這麼多?”
嫣尋本來在收拾我的被衾,聞言從內殿出來看了看,皺起眉頭問御膳打頭送膳的人:“娘娘禁足後按例是六菜一湯,其餘報呈另加。今天的是十二菜兩湯加甜品若干,不是慕華館的份例,你們是不是送錯了?”
御膳的人恭聲道:“沒有送錯,除婕妤娘娘的份例菜品之外,新增的菜色都是飛寰殿裴充衣吩咐的,上頭點了頭,奴才們不敢不遵!”
我與嫣尋交換了眼神,均自有些不解。媜兒自晉位後並未來慕華館走動,她待人冷淡,我在家裡便見識過了,今天無端端的爲我加菜,也不知又是幾番意思?
待御膳的人退下,我端坐上首,嫣尋細心爲我佈菜。
腹內孩子逐漸長大,早就不再孕吐,可是即便這樣,我也吃不下多少。
浣娘和棠璃的死像是兩顆釘子牢牢的將我釘在恥辱柱上,良心日夜拷打着我,我救不了她們,眼睜睜看着她們爲了宮廷爭鬥爲了我送死,我只能哭泣,無用的哭泣,懦弱的在被窩裡輾轉反側,甚至不能對始作俑者大聲的呵斥!
嫣尋低聲喚我:“娘娘,請用膳。”
我回過神,夾起碗裡那塊鵝脯,復又擱下:“我沒有胃口,撤了吧。”
嫣尋眉頭皺成一團:“娘娘,您有半個多月沒好好吃東西了,別人有孕都只添白胖,您如今卻清減了。長期如此,您的身子怎麼受得了?帝裔的身子怎麼受得了?”
帝裔?我不禁齒冷,皇帝都不管我和它了,這個帝裔即便留着又有什麼用?
錦心也勸:“娘娘好歹吃一些,便不爲別的,只想着肚內的孩子。”
我仍然搖頭,擺手示意她們撤了膳席。
嫣尋嘆氣,錦心卻不肯,倔強道:“如今您已經不是一個人了,您可以耍性子難過不吃飯,難道您還要拉着腹中胎兒和您一起吃苦受罪?”
她拿起銀筷,飛快的夾了一碗菜蔬遞給我道:“您別忘了,您的命現在也不是一個人的,是棠璃丟了自己的命換回來的,難道小姐真的那麼狠心,說不管就不管了嗎?”
嫣尋怕我難過,忙呵斥道:“胡說什麼!”
錦心的話,話糙理不糙,沒有錯,我的命原是棠璃換回來的,如果不是她一力承當只求速死,我何曾能像現在這樣悠閒的端坐養胎?
我從慘淡的愁雲中擡起頭來,伸手接過碗盞道:“她說的對,原是我太任性了。無論如何,現在我只剩了你們兩個,我有個好歹不要緊,你們不知道又要受多少磋磨。”
細細咀嚼着齒間的青筍,清香中夾雜了幾分苦澀,我爲何會落到這個地步,我原可以曲意奉承着太后皇后並蕭琮,哪怕我肯退讓一點,肯邀寵一點,肯算計一點,也許浣娘和棠璃都不會死!
棠璃,棠璃,想到她,我的胸口連呵氣都痛得揪心。
滿腹心事的用着膳,一個清甜的嗓音響起:“姐姐萬福金安。”
我一揚眉,媜兒風姿綽約的出現在眼前,一身薔薇粉襦裙,以薄霧煙綠色拖地煙紗爲披帛。風髻露鬢,淡掃娥眉,她的髮髻左右累累各插三支碧色的白玉響鈴簪,走起路來有細碎清靈的響聲,行動間如嬌花照水,瀲灩若滴。就連她身邊四個宮人也衣着華麗,鮮活可愛。
我看着媜兒,她的年輕鮮活映照得我越發枯萎憔悴,彼時她大約是正明宮最受寵的女子了吧,不禁輕嘆,可見蕭琮對她有多用心,更可見蕭琮對我有多涼薄。
媜兒黝亮的眼眸慧黠地轉動:“今日我讓御膳爲姐姐加了幾道菜,不知道姐姐吃得慣吃不慣?”
她言語間仍是以“我”自居,並不像其他人言必稱“嬪妾”,不知道是進宮時日尚淺忘記了規矩,還是故意在我面前顯擺。
我不以爲意,笑道:“御膳的菜色我差不多都吃過,自然吃得慣。只是妹妹新來,若是有什麼不適應的地方,還是要多多留心,時時聽從其他人的提點纔好。”
錦心布座,媜兒淺淺笑着坐到我的身側道:“這是自然,我還小,要請教的地方太多,姐姐別嫌棄我呱噪。”
嫣尋早奉上茶來:“請裴充衣用茶。”
媜兒接過,漫不經心的掀動茶蓋,輕輕一嗅道:“姐姐這裡的茶可不太好呢,想必是禁足久了,底下人難免怠慢。皇上剛賞了我一斛上好的初秋茶葉,趕明兒讓錦心來我的飛寰殿取,也讓妹妹借花獻佛,表表心意。”
她這麼一說,明擺着是激我不如她得寵,我面上唰的覺得飛燙,仍寧和道:“難得妹妹有好東西仍惦記着我,皇上寵你,你更要時時小心周全。”
媜兒微笑着,取過銀湯匙,爲我滿上一碗酒釀糯米丸,徐徐道:“姐姐教誨的是,若不是皇上寵我,哥哥也不能逃離那個苦差事。”
我雖提防着她,此刻聽她提起二哥,又好了傷疤忘了疼,忙忙問道:“你對皇上說了?怎麼樣?二哥能否調回京畿?”
媜兒嘆氣道:“說過了,不過皇上說,哥哥對吐谷渾的地形並戰事熟悉,輕易撤換不得。我好說歹說,也不過是換了職位,不再做那該死的衝鋒官兒了。”
我心裡急躁,惱道:“難道別人就坐不得他那個位置?幹麼非要把他定在那裡!雖說目前兵戈不起,到底仍是苦寒之地,和往常有什麼大的區別?”
媜兒歪着頭玩味的瞥我一眼,嫣然道:“姐姐是有身孕的人,也不必心浮氣躁。哥哥雖然沒有調回京師,可畢竟不再受人挾制。加之喜事將近,也算是對他這些年悽苦駐守的回報吧。”
“喜事將近?”我的思緒被挑動起來,“什麼喜事?”
媜兒甜笑着道:“瞧我,巴巴的來給姐姐說這個喜訊,東拉西扯的居然都忘記告訴了——父親爲哥哥擇選了翰林院許大人家的千金,哥哥不日即將返京完婚。”
手中的碗盞闃然一抖,險些沒捧住,嫣尋忙伸手接過。
“姐姐沒事吧?都是我不好,沒有早些告訴姐姐,看把姐姐喜歡的!”媜兒一手搭上我的手腕,盯着我緩緩說道,她的手指冰涼,脣角笑意瀰漫。
她是知道的!
我突然十分肯定,媜兒是知道我心意的!她知道我對二哥有情,才故意說這個消息給我聽,她比其他人都聰明,自然知道什麼樣的事情才能讓我真正夜不能寐心神不寧!
我勉強鎮定住心神,盡力平靜道:“二哥也老大不小了,娶得如花美眷,自然是好事。”
媜兒笑意更深更濃:“是呢。妹妹在閨中曾見過許小姐,她貌美如花,又機敏淑德,與哥哥真是般配。父親母親喜歡不說,連哥哥這樣冰山般的人也喜歡的很呢。”
“是麼?”我淡淡的笑着,心裡卻像壓上了一塊無形的大石,又像凌空懸置在懸崖上空,沉甸甸喘不過氣,卻又沒着沒落。
媜兒要對我表達的意思,是說二哥對我沒有心,之前都是逗我玩耍,我一朝入宮,他更是如野馬放開了繮繩,如今父親爲他千挑萬選選中了許家小姐,二哥喜歡,所以高高興興回來完婚。即便我對他情深如斯,在他心中不過是一片雲彩,袖子一揮便了無影蹤。
就是這樣了吧?
在我入宮前的那個晚上,悽悽切切空等了他一夜,不是早就知道他的心意了嗎?
媜兒莫非以爲這樣幾句話便能打擊到我,讓我悲痛欲絕嗎?
我早就知道了,早就嘲笑過自己,何須等到她今天來揭穿這個早就戳破的傷疤!
我接過媜兒手裡的酒釀甜湯,無動於衷的小飲了幾口,擡頭對她說道:“今日這酒釀做的不錯,妹妹不嘗一點嗎?”
媜兒大概沒預料到我平靜無波的說出這種閒話,笑容頓時凝住了。
錦心忙上前布好碗盞,爲媜兒勺滿酒釀。
我靜靜喝完,取錦帕拭淨了嘴脣,好整以暇的看着媜兒。她臉上逐漸顯出不豫之色來,只有一勺沒一勺的拿銀勺在碗裡打轉。
“媜兒,我如今是禁足未撤的罪人,即便你顧惜着我是你姐姐,也要爲自己着想,輕易不要過來了。”我想起這一茬來,和氣說道。
媜兒撂了銀勺,嗤笑道:“不是我誇嘴,即便所有人都不準來慕華館,單單我就可以。”
“哦?”
媜兒袖出一塊精緻的腰牌,巧笑倩兮道:“這是前兒皇上單賜的腰牌,除了含元殿進不去,即便是承恩殿、長生殿我也去得,遑論慕華館了。”
我也只睨了一眼那腰牌,發自肺腑道:“皇上真寵愛你。”
媜兒臉上一紅,胭脂的顏色越發鮮豔,她低聲道:“我也知道,他確實對我很好。”
“比雙成如何?”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這句話脫口而出。眼瞅着媜兒溫柔嬌豔的臉颯忽凝成了冰,我懊悔不及,忙歉聲道:“媜兒,對不住,我不是有心的……”
媜兒忽然綻放出冷冷的笑意道:“姐姐有心無意,我自然知道。雙成很好,但我現在嫁的是皇上,自然夫君爲大。我也不怕告訴姐姐,雙成的事我對皇上坦誠過,皇上都不計較,姐姐何必時時放在心裡?”
我恨不得自己打嘴,眼看着她漸漸好轉過來,也不像往日那麼尖酸敵對,我自己卻不會說話,一句話直捅進她的心窩子,怎麼能怪她對我有成見呢?我也確實是個沒悟性的二楞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