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笑過,底下又傳膳上來,錦心端來淨水讓我盥手,嫣尋拿了素色大方帕平整放在我膝蓋上,又取了絲質混綾香色巾掖在我脖子裡,這才恭敬的遞了茶讓我漱口,然後捧了飯碗上來,我笑道:“原來有這麼多規矩的,往日都是棠璃她們伺候着淨了手便吃飯,也沒弄這些。”
嫣尋淺笑道:“娘娘位列四品,這些是一定要的。況且這也算不得什麼,娘娘沒見着韓昭儀的排場……其實各位娘娘喜好不同,飲食起居也難免有分別。”
她中途轉了話鋒,雖然看似天衣無縫,我卻聽出她話裡像是有所顧忌。
日漸西沉,茜紗窗上樹影凌亂,園子裡有蛐蛐一聲接一聲的“嘶嘶”鳴叫,那聲音細小密集,與連綿小雨沙沙之聲互爲迴應,好似一隻看不見的手在心窩裡慢慢揣摩。
第二日清晨,我前往長信宮去給太后請安。自慕華館往長信宮須途經後宮正宮,一路請安當值的妃嬪、女官、宮人絡繹不絕。往日我困頓在慕華館,並未見過這麼多人,那些人也沒見過我,只有或好奇或詫異或疑問的目光梭梭飛來轉去。
羽林軍和大小宦官守在長信宮外,幾扇殿門迤邐洞開,赤色朱壁宮牆下着一色襦裙的宮人們垂手而立,靜默恭定,即便是戶外,也無喧譁之聲。織金銀萬福字紋的紅氈從長信宮正殿門中直鋪出來,看不見盡頭的殿裡明黃華麗。
妃嬪們按位份高低靜靜站在殿中,等候太后晨起召喚。
打頭一人戴着燕居的雙鳳翊龍冠,附以翡翠,上飾一條金龍、翊以二珠翠鳳,皆口銜珠珞。前後又綴有牡丹花、花蕊翠葉栩栩如生。着一件大紅色金羅蹙鸞華服,纓絡垂旒,玉帶蟒袍,下面着一條百花襉裙。因爲我位份不高,站在妃嬪中間也只能看見她窈窕的背影,料想她就是皇后薛凌雲無疑了。
約莫站了一刻鐘,寢殿裡繞出一個宮人來,小跑兩步到皇后面前,垂手道:“太后昨夜沒睡好,這會兒正不自在。太后說今日不必請安,請皇后和各位娘娘都散了吧。”
皇后“哦”了一聲問道:“傳太醫了嗎?”
那宮人笑着回說:“傳過了,說是思慮傷神,故坐臥不寧,究竟不礙事。”
皇后又叮嚀道:“雖如此說,你們也不可大意。”
那宮人忙深深福了一福應了,皇后便轉身對妃嬪們道:“太后身子不適,沒得在這裡吵着她老人家。走吧。”
皇后甫轉身,我便覺得眼前一亮,她眉眼間若蹙若顰的娉婷姿態,美的撲朔迷離,卻又如臨水照影,動靜各不雷同,竟有一千種妍麗,一萬種風華,讓人總也看不真切,只覺得眩人眼目,不容錯失。薛凌雲的美貌,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她身邊站着正得寵的韓昭儀和珍淑媛,韓昭儀並未盤高髻,只散散挽着墮馬玉傾髻,長髮如一股烏黑芬芳的泉水在脖頸間彎轉,華美得令人呼吸凝窒。她說話間側過臉來,明眸朱脣,容光懾人。
珍淑媛着一身粉色霞錦藕絲繡草頭蟲襦衫,搭配月牙鳳尾羅裙甚是相得益彰。她梳着反綰驚鵠髻,低眉順目的站在韓昭儀身後,一舉一動都恭謙自守。她的膚色與韓昭儀一樣白皙,卻又勝在透亮瑩澤如淡淡月華,雖然未笑,話語間卻帶着悅色,嘴角彎彎,一張俏臉竟若月夜裡盛開的一支鮮豔臘梅,逐層逐層的美過去。
三美在列,同爲如玉佳人,珍淑媛劉娉穿着打扮並不如皇后和韓昭儀華麗,卻獨佔先鋒拔了頭籌。
一衆妃嬪跟在皇后身後出了長信宮正門,我正跟雲意浣娘說話,皇后突然問道:“裴美人何在?”
我聞言立刻排衆而出跪下行禮道:“嬪妾慕華館美人裴婉參見皇后,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皇后笑吟吟道:“快扶美人起來,這地上溼氣逼人,如何跪得?”
嫣尋忙遵命扶了我起身,皇后又細細打量了我幾眼道:“你小時候本宮曾在靖國府見過你一次,你那時還小,現在都長成窈窕淑女了。”
她不禁輕嘆道:“可見歲月如箭,催人速老。”
我在家時便聽說薛凌雲比裴少庭年長三歲,即是大裴婉五歲,充其量也才二十一二。大好的桃李年華,竟然在她嘴裡像是枯葉朽木一般。
韓昭儀掃了我一眼,盈盈笑道:“依嬪妾看,裴美人這走路的樣子,行禮的身段……嘖嘖,通身的做派與皇后倒是有幾分相似。”
我臉上微微一滯,好厲害的韓昭儀!我不過是個普通妃嬪,地位未穩,人心未測,她如何能在後宮妃嬪面前說我與皇后有幾分相像這種僭越的話來?若是皇后多心,豈不覺得我故意在她面前裝模作樣,凸顯出她年華逝去,歷經滄桑?
我輕輕推開嫣尋,重又跪倒正色道:“皇后娘娘德容無雙,母儀天下,盛名滿京華,嬪妾對皇后娘娘的敬仰之意溢於言表,若是嬪妾能與皇后風華有幾分相似,便是嬪妾幾世修來的福氣,只是瑩燭之光,又豈能與皇后娘娘的日月之輝相提並論?”
皇后親自上前扶了我起來,眉間隱隱有憫色:“昭儀也只是隨口一說,你何須如此介懷。”韓昭儀掩口笑道:“裴美人也太過小心謹慎了,不過是誇你一句,倒嚇成這樣。”
她雖然嫣然發笑,底下一衆妃嬪卻個個正容斂色,無人敢笑。我心知韓靜霜在宮中聖寵不衰,恩隆深重,否則蕭琮也不會隔三差五讓羽林軍並千牛衛到西山取溫泉水供她沐浴,此刻她雖然笑的燦若桃李,心裡卻難免沒打什麼算盤。單單從其他妃子恭敬沉默,處處顧忌的面色看來,也知道她爲人跋扈飛揚,未必是容人的。
好在韓昭儀興致索然,笑罷便撇下我與其他妃子閒聊。皇后淡淡道:“本宮今日要隨國師禮佛抄經,你們也不必跟着了。都回去吧。”又對我親切道:“你先回去,本宮有了閒暇再去看你。”
我忙躬身應了,一席人恭送皇后鑾駕走遠,便各自散去。
嫣尋棠璃順茗高舉着羅傘,雲意挽着我,浣娘與侍女珠兒走在一旁,三人低低的說些昨日的事。只聞得雨水匝地,棠璃忽然附耳過來道:“娘娘你看,那不是琴姑娘麼?”我仰起臉來,未及迴應,汪若琴已滿臉笑容穿花拂柳而來,親熱的拉着我的胳膊道:“四妹,遠遠地看不真切,果然是你!”
若是沒有其他妃嬪壓制着,汪若琴的容貌也算是極好的。一雙丹鳳桃花眼微微上挑,顧盼間略顯慧黠,此刻泫然欲泣,眼角似噙了淚,更襯得一雙眸子靈動潤澤。可惜無論是皇后還是其餘幾位得寵的妃嬪,容貌都天仙化人,只襯得汪若琴的美麗豔俗了起來。
我是第一次見到她,並不知道她與裴婉昔日情誼幾何,但見她盈盈欲泣的樣子,想必也還過得去。汪若琴挽着我的胳膊便不鬆手,外人看了,只當我與她許久未見姐妹情深,我卻覺得這種黏粘的熱情彆扭得很。
汪若琴拉着我,把雲意擠到了一邊,羅傘邊緣的雨滴間或打在我的胳膊上,滲進薄薄的羅紗,冰涼寒顫。正膠着難分時,陸充華走過,略略頓住腳步嗤道:“汪寶林,這救命的稻草來了,可要抓緊着些,千萬別鬆手啊。”
充華陸乘鶯肌膚潤澤,體態勻稱,增之一分則胖,減之一分則瘦,靈蛇髻上一枚精緻的紅翡滴珠鳳頭金步搖斜刺裡探出來,珠珞玲瓏,與她嬌豔欲滴的面龐相映生輝。怪不得世人說:“珍珠美,鶯兒俏”,淑媛劉娉的美貌當得起“珍”字封號,而充華陸乘鶯也的確俏麗不可方物。
汪若琴身子一僵,旋即楚楚可憐躬身一福道:“嬪妾愚鈍,姐姐這話的意思,嬪妾竟不懂。”
陸充華站在傘下,身姿嬌嬈,悠悠道:“妹妹不懂我的意思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懂昭儀娘娘的意思就行了。”言罷冷哼一聲,徑自走了。
汪若琴身形瑟縮,攥着我胳膊的手越發收緊,恨恨道:“妹妹走罷,這裡冷風如箭,沒得吹乾了肌膚。”
我有些吃痛,便從她手裡掙出胳膊來笑道:“妹妹正要去敏更衣的雲臺館,琴姐姐若是得閒,不妨同去。”
雲意冷冷笑道:“嬪妾說句話美人別不愛聽:雖然美人與汪寶林是閨中姐妹,但在宮裡還是要依宮裡的規矩,美人怎可在六品寶林面前自稱妹妹?若是被別人聽見,不免貽笑大方。汪寶林,你素日是最愛在這些稱謂上下功夫的,你說是不是?”
汪若琴一怔,旋又笑道:“是,嬪妾見了美人,一時高興的忘了形,是嬪妾失儀了。”斜飛的雨絲打溼了她的散花百褶裙,布料緊緊貼在她的小腿上,她吶吶的垂下手去,那樣子柔順謙卑,我見猶憐。
我看着於心不忍,她卻深深福了一福,轉身走了,透過千絲萬線織成的細密水簾望去,背影單薄柔弱,竟似滿負着無盡傷痛與悲愴。
我不禁問雲意道:“你我姐妹從未在意過這些名號,姐姐這是做什麼?”
雲意毫不在意我質問的口吻,淡淡付之一笑,只吩咐嫣尋棠璃好好撐着羅傘,一壁將我擁往雲臺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