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樂成殿送賀禮的人是李順和錦心,他二人回來時一臉晦氣,想必在樂成殿受了好一頓排揎。
彼時我正等着崔鈺的催生湯,見李順惱色不減,錦心不言不語,還間或抹去眼角殘留的淚痕。便皺了眉道:“好好的怎麼哭了?誰欺負你們了不成?”
錦心話到嘴邊又忍住道:“原沒有什麼,左不過是有些狗眼看人低的。”
雲意道:“好奴婢,你主子娘娘快生了,便是受了再多的氣也須得忍着,等到她生下帝裔,看誰還敢輕看你們半分。”
錦心勉強笑笑,道:“奴婢不怕被人看輕,只求娘娘母子平安無事。”
說話間,崔鈺已經悄然而至。
藥盞轉瞬送至眼前,濃濃的藥味氤氳而來,我扶住嫣尋手中的藥盞,緩緩靠近脣邊,我動作越慢,便越覺那琉璃藥盞似有千斤重,褐色接近暗紅的藥湯在輕顫的手中晃出一圈又一圈漣漪。
雲意忽然抓住我的手腕緊張道:“妹妹,不然……不然不要喝了,孩子以後還會有的!”
我的心在一剎那間產生了動搖,還有二十來天就足月了,當真今天不生的話,它能不能平安捱到那一天去?剛纔它還踢了我一腳,萬一我不喝下催生湯,明天就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呢?失去它,即便以後還會懷孕,失去的這一個也永遠回不來。漫漫歲月,我能承受後悔帶來的痛苦嗎?
崔鈺的聲音遙遙傳來:“想想你要的結果,不要多想旁的。”
我搖搖頭,將所有的脆弱與猶豫拋諸腦後。
閉上眼,深深呼吸,在衆人或擔心焦灼或淡漠平靜的目光中,藉着嫣尋的手將催生湯一飲而盡。
沙漏滴答,日光一分分明亮起來,明晃晃地照到地上。天氣日漸寒冷,風聲颯颯作響,天色明澈如一泓碧水。
內殿靜得像一潭死水,我躺在榻上,小腹已經開始陣痛。
那種痛,一開始隱隱約約,像小蛇在身上蜿蜒,抓捏不着。後來慢慢明顯,現出猙獰的面孔,彷彿刀絞一般,讓我好幾次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痛的那樣凜冽,像是有雙無形的手在腹中翻江倒海,無數的洪流在我體內奔騰,衝撞的每一寸骨節都快要碎裂。
雲意緊緊握住我的右手,不停爲我擦拭臉上的冷汗。我腹中急痛欲裂,連含參片的力氣都沒有。
雲意急的快要哭出聲,質問道:“她怎麼疼的這樣厲害?究竟怎麼樣?”
崔鈺的聲音穩如泰山:“生孩子都是這樣,沈芳儀無需驚恐。”又對我道:“娘娘且忍耐一陣,等微臣示意纔可用力。”
我艱難點頭,雲意又等了一刻,見我痛的冷汗涔涔,不禁催促道:“還不快去稟報皇上!”
崔鈺並未阻止,想必時間也差不多了。嫣尋應一聲兒,忙喚了錦心去宣政殿啓奏蕭琮。
恰好這一刻疼痛稍減,我掙扎着吩咐:“就說我突然陣痛發作,萬萬不可如實稟報說是催生所致!”
錦心喏一聲,和李順慌慌張張去了。
產婆和接引宮人得了消息,也頂着風飛奔着過來。那產婆熟練的安排一切生產所用器具,又吩咐人多多的燒滾水,準備剪刀並襁褓被褥。
疼痛又一次襲來,我用左手緊緊攥住身下柔軟的魚戲蓮葉駝毛毯,殘餘的冷靜告訴我,崔鈺既然如此鎮定,想必問題不大。我心中一喜,似乎再痛再苦也有了奔頭。
我在巨痛中輾轉,忍耐着想要墜力向下的慾望。直到聽見崔鈺說了聲“用力!”,產婆上前解開我的裙帶褻衣,我才如同蒙了大赦一般開始用盡全身力氣去掙扎,崔鈺繞到暖閣外面,隔着影紅灑花簇錦軟簾不停催促着我:“娘娘務必忍住疼,生產時間拖得越長,帝裔的性命越是危險!”
他的聲音在耳畔環繞,我偏頭看着那軟簾簇簇而動,仿若一個紅色的空洞。寢殿內宮人穿梭不停,產婆也急出一臉大汗,我已經痛的昏沉,頻頻用力仍不得要領,只記得在最後墮入黑暗之前,聽見剪刀相錯清脆的一聲響,嬰兒響亮的啼哭聲似有若無的在腦中嗡嗡徘徊。
我神思一泄,手指自然鬆開,疼痛與疲憊最終席捲了我。
睜開眼時,仍是白晝,我彷彿做了一個冗長的夢,浮生一世,好像在夢中盡數走遍。
雲意見我醒了,忙扶住我道:“還不躺着,可是受了大罪了。”
我環視周圍,只有平日的宮人伺候着,並不見嫣尋和孩子。我急了:“姐姐,我的孩子呢?你們把它抱到哪裡去了?”
雲意含笑道:“看把你急的,公主那麼小,你又暈厥過去半天,不讓奶孃喂她吃奶如何是好?”
說話間殿中垂下的幔簾被人掀開,兩排宮人內監盛裝斂容站立,唯有一個眼生的宮人懷抱着小小的襁褓坐着餵奶,旁邊微笑佇立的是嫣尋。見我問起,嫣尋忙抱了孩子給我看。
粉紅色皺皺的小臉現在眼前,五官清晰可辨蕭琮的影子。
我下意識的撫上肚子,那裡平坦一片。曾經在裡面的生靈,如今便是眼前這一團小小軟軟的女孩兒麼?我也不知是怎麼了,瞬間產生了極大的失落。曾經與我血肉相融的孩子,讓我甘願冒險的孩子,在我腦中勾勒過千萬次的孩子,現在真實的出現在面前,爲什麼我會覺得悵然若失,不復懷孕時的踏實穩定?
雲意見我不說話,蹙眉道:“妹妹,你嫌她是女孩兒,不喜歡麼?”
我微微搖頭,撐着伸手抱過她來。
她有一頭濃密的黑髮,雖然短,卻帶了一點自然捲,像我;黑而純淨的眼睛,弧度挺順的鼻樑,微翹的嘴脣,像她的父親;
許是打斷了她吃奶的興致,在我懷裡略停了停,她便嚎啕起來。小臉皺成一團,聲音響亮,淚水像條小溪似的在臉上蜿蜒。
我手足無措,說不出來的心疼驟然升騰,下意識的拍撫着她,嘴裡發出“哦哦”的聲音,想要哄她不哭,只是於事無補。
雲意從我手裡抱過女兒遞給奶孃,按了我躺下道:“打頭不敢給孩子吃奶,喂她喝了好一頓清水,這會子想必餓的厲害,讓她先吃飽了你再抱吧。”
我又想起一事,忙問道:“崔鈺呢?孩子有沒有事?他有沒有好好診診?”
雲意嗔道:“罷了喲,你操的都是什麼心。要是你和孩子有個什麼,誰還敢優哉遊哉的在這裡閒着?不光你好好的,孩子也健康得很,一點沒有被寒毒荼害的症狀!真真是神授之命。”
我遙遙望着吧唧有聲的孩子,手裡捂着湯婆子,這才注意到內殿裡多了那麼多人。雖然無力,仍掙扎着想坐起來。
雲意道:“皇后親自來看過孩子,你還在昏睡,她坐了一會子才走。這些人都是太皇太后和太后吩咐下的,因着下雪了,不便過來,讓你好生養着,放晴了就來看你。”她看了看自鳴鐘又說,“這會兒過了快兩個時辰,皇上也快退朝了。”
殿內薰爐又增添了不少,室內溫暖如春。
有宮人奉上湯藥,我趴在雲意身上就着她的手喝完,早有小宮女備下錦緞軟靠靠在雕花牀柱上,又在外間焚了一室清淡的香。
雲意爲我纏上厚厚的額帶,一壁絮絮道萬不可受涼,一壁命人多備幾個湯婆子,復又命人給奶孃燉肘子發奶。我見她忙進忙出,對我和孩子無比上心,不禁心中寬慰。她對我的好與別人不同,沒有利益牽扯,不爲盛衰變遷,當真是裝不出來的。
忽而聽得外面庭院人聲鼎沸,“恭迎皇上”“給皇上賀喜”之聲不絕於耳,知道是蕭琮來了。雲意迅速的爲我整理了一下儀表,將鬢邊亂髮撩到耳後,便盈盈在門口拜倒接駕。
蕭琮進來時,眼角眉梢的喜氣笑意遮都遮不住,他虛扶了雲意一把道:“朕忙於國事,有勞愛卿爲朕照顧婕妤。”
雲意淡淡笑着說不敢當,身子卻避忌着退到一旁。
蕭琮抱過孩子,笑逐顏開道:“這孩子長得玲瓏,像你!”
我見他真心喜歡,一掃之前惘然若失的感覺,自然也是高興的。他把孩子交給奶孃,側了身子坐在牀沿上,把我的頭抵在他的胸口,嘆息着道:“你受苦了。”
我道:“嬪妾不苦,只可惜是個女孩兒,只怕太后和皇上不喜歡……”
蕭琮輕笑:“老人家是喜歡男孫一些,不過朕喜歡女兒,福康身子不好,寧妃不讓她出來走動,如今你生了女兒,也算是朕的幸事。”
我仰起頭,定定望着他,一時四目交匯,忘了今夕是何夕。
雲意笑道:“小公主還沒有名字呢,請皇上賜名及封號。”
蕭琮悟過來,開懷道:“正是呢,今日兵部上書,南粵叛亂平定。公主的封號……就叫永定。至於小字……”
他瞥我一眼,“玉軟雲嬌,意真高潔,喚做玉真吧,蕭玉真。”
玉真彷彿聽到我們在說她似的,忽而哇哇大哭起來。蕭琮立即起身去乳孃手裡抱過她來哄着,那樣子當真疼愛的緊。
我斜倚着牀柱,目光籠罩住蕭琮。他看玉真的目光那樣的溫暖堅定,全無半點不耐,周身籠着如願以償的光暈,似乎這一切就是夢寐已久的幸福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