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的一次晨起,我在鏡中看到了一根白髮。
蕭琮替我揪了那白得發亮的髮絲,打趣我道:“近來你教養兩個孩子太過勞累,這一根白頭髮是替你向朕討賞呢。”
我付之一笑,自己拿了篦子細細的篦頭髮,又讓嫣尋看看還有沒有白髮沒揪掉。
蕭琮見我淡淡的,以爲我不高興,打岔道:“朕頭上也癢起來,你別弄了,替朕篦一篦。”
我信以爲真,忙按着他坐下,細細的把頭皮篦了一遍,他的頭髮濃黑如墨,哪裡有半根銀絲?我篦完了,索性雙手在他的頭髮裡穿梭,替他按摩起頭皮。
元澈知道蕭琮昨晚留宿在殿中,此時早起來了,他早膳也顧不得吃,穿戴整齊在寢殿的外間候着請安。蕭琮和我用完早膳才知道他一直在外面等,蕭琮倒感嘆了幾句難得。
我拉了元澈的手,“怎麼就你一個人給父皇請安,你姐姐呢?”
元澈笑道:“姐姐還在睡呢。”
蕭琮搖頭道:“誰要是能讓玉真改了這懶散的毛病,朕便服了。”
我嗔他道:“嬪妾以前要糾正來着,不是你說小孩子家正是玩耍的年紀,不讓我管得太緊,現在倒又埋怨起來了。”
蕭琮自己也忍不住笑,“你說的是,是朕太縱容她。”
元澈扭捏的笑,踮起腳尖爲我插上一支杏花:“兒臣今日起得早,這是剛綻放的杏花。”
我含笑扶正杏花,拉了他到蕭琮面前,柔聲道:“你常說想讓父皇抱一抱,今日你父皇剛用了早膳,正好克化一下。”
蕭琮略略有點彆扭,但轉瞬也按捺下去,舉了元澈起來,不由笑道:“喲,這小子看着個子不大,長的倒是瓷實!”
畢竟是血肉相溶的親生父子,蕭琮很快便有說有笑,視元澈不啻於元倬元晟了。我在一旁看着元澈臉上掩不住的歡快笑容,他是破天荒與蕭琮在一處嬉戲,心裡的快樂可想而知。
待蕭琮攜了元澈與玉真去紫宸殿看望皇后,我也閒了下來。總之是無事,便在庭院裡搭了軟榻,看錦心嫣尋一起醃漬蜜餞。
宮人們把新摘下來的杏子淘洗乾淨,有人說:“我是喜歡吃杏子。”,也有人說:“還是葡萄好吃。”更有品級稍微高一點的說:“高昌國進貢的哈密瓜才叫好吃呢。”
“吃吃吃,就知道吃,娘娘什麼時候短過你們的吃?”
錦心聲音高亢,連笑帶嗔,自己又忍不住道:“去年皇上賞給娘娘的一盤掛綠荔枝才叫珍稀美味呢,只你們沒福……”
嫣尋笑她:“你自然是有福氣的,誰不知道你巴巴的跟在娘娘身邊一天就爲了吃一顆掛綠呢?”
錦心紅了臉,撐不住笑。
我斜倚在榻上,靜靜的看着她們,其實若每天都是這樣無憂無慮的過日子,多好。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人輕輕推搡着醒來,眼睛一睜開,便看見滿臉是淚的元澈。
我唬的翻身坐起,這孩子從小老成,很少在我面前哭鬧,此時滿腦門的汗水混着滿臉的淚,顯然傷慟不已。
“元澈,好孩子,你這是怎麼了?”
我拉過衣襟上的絹子爲他擦眼淚,元澈卻定定望着我哽咽道:“母妃,孩兒到底是不是母妃的親生孩子?”
這話像一個炸雷在我耳邊轟響,我看向他身後,卻見初蕊跪在地上,嫣尋和錦心咬着下脣一言不發。
我收斂了心神,竭力語氣平淡道:“你自然是母妃的親生孩子,這還用問?你不是和父皇去探望你母后嗎?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姐姐呢?”
元澈從我手中掙出來,完全不理會我的話。
他睜着大大的眼睛,無辜而又悲傷道:“母妃,你還騙我,你還騙我!”
“母妃沒有騙你,是誰又在你面前胡說八道了?”我佯裝生氣問道,元澈哭得那樣悲傷,眼淚好像流不完一樣:“是母后親口告訴我的,陶母妃也說了,我的親生母親在我出世那一天便被我剋死了!”
皇后?我一時竟恍惚起來,薛凌雲爲什麼要在元澈面前說出這件事的實情?人人都知道在元澈面前避諱媜兒難產這件事,爲什麼偏偏是薛凌雲?
顧不得想別的,我忙躋拉上軟履,拉住元澈後退的身子說道:“你母后病了這樣久,她昏昏沉沉的,說的話如何作準?況且母妃那樣疼愛你,你怎麼能聽信別人一面之詞?”
元澈揮開我的手,哭的幾乎噎住:“你不是我的母妃,你只是我的姨娘!我的親生母妃爲了生下我纔會死!父皇和皇祖母也是因爲這樣才討厭我!”
他說完就跑,他的動作那樣快,我抓不住他,只得一迭聲叫李順進寶趕緊跟上去。
隨着元澈狂奔出去,庭院裡一片寂靜。
我的心那樣痛,這個秘密埋藏了六年,只是爲了更好的保護他不被傷害,孰不知皇后輕輕巧巧一句話,便要毀掉媜兒和我的孩子。
初蕊抽抽噎噎道:“娘娘,您別怪皇后娘娘,這話不是皇后娘娘提的,是陶美人給皇后遞了話把兒,皇后才說漏了嘴。”
我冷聲道:“你跟在五皇子身邊,陶美人說話不對勁你怎麼不攔着?”
初蕊一愣,旋即揮開五指在自己臉上狠狠的扇下去:“奴婢沒用,都是奴婢沒用!”
嫣尋看着情勢不對,小心覷着我的臉色道:“娘娘,即便陶美人說話故意挑撥,初蕊也不敢攔着,畢竟一個是主子,一個是奴婢啊。”
我也是急糊塗了,沒顧及初蕊的身份便責怪她,此時嫣尋一提醒,我才醒悟過來,忙拉住初蕊的手不許她在掌嘴。
初蕊的兩頰上指痕明顯,我寬慰她道:“是我不好,我氣糊塗了,這事不怪你,原本你便是有心也管不着的。只是這事的來龍去脈你得給我說清楚了,我心裡自有計較。”
初蕊涕泣道:“原本皇后見着公主和皇子是歡歡喜喜的,誰曾想侍疾的陶美人好好的感嘆說‘五皇子這樣聰明伶俐又懂禮數,可見奉薇夫人有多用心教養他,只是可惜……’,皇后聽了便問她可惜什麼,陶美人支支吾吾說了句‘可惜月華夫人沒福氣’,原本這話到這兒也就算了,偏皇后傷心說了句‘媜兒如果還在,看見她的孩子這樣爭氣,不知道該有多喜歡’。”
我聽了這話氣的搖頭道:“元澈這孩子心重,沒有的事尚且要掂量,現在皇后說這麼明白,豈不是更讓他心神不寧麼?”
初蕊道:“正是,皇后話剛說完便後悔了,可是五皇子已經聽進去了,拉着皇后和陶美人,硬是要她們說個子曰出來。”
錦心插嘴道:“皇后素日是極穩重的,難道就直通通的都說出來了?”
初蕊嗐氣道:“皇后自覺說錯了話,又是慚愧又是擔心,早咳得不像話,那些什麼五小姐難產是被五皇子剋死的話全是陶美人說的,偏巧皇上聽見動靜進來時她都說完了,五皇子受不了,推開皇后就跑,奴婢看見皇上臉色不善,也來不及解釋,便追着五皇子回來了。”
我氣的渾身戰慄:“好個陶映柔,我就知道她沒這麼簡單,絆不倒我,便在我的孩子們身上下功夫,好,好,實在是好!”
嫣尋默默思忖着什麼,躊躇道:“娘娘先別擔心五皇子,他雖然一時接受不了,畢竟只是小孩子,奴婢們去護着他的安全便是。倒是皇后那裡,娘娘還是去看一看纔好,五皇子失手推了皇后,皇上未必高興,加上陶美人在旁添油加醋,即使不怪罪娘娘,只怕也要怪罪五皇子。”
我的頭腦冷靜下來,嫣尋分析的沒錯,元澈還小,以後還可以慢慢哄,就當是長痛不如短痛,早知道早好。
可是陶映柔着實可惡,既然在皇后面前故意提起媜兒,讓向來心裡不裝事的皇后脫口說出真相,自己反倒撇的乾乾淨淨。如今元澈受激,對薛凌雲做出不恭的動作,雖然只是個孩子,可是在有心人嘴裡卻難免不會演化成忤逆頂撞之舉。元澈纔剛剛得到蕭琮的一點慈愛,難道還要讓他既受委屈又受屈辱嗎?
嫣尋錦心上前整理我的衣裙,我順手挽起耳邊腦後的散發,正觸碰到發間元澈爲我插的那朵杏花。
春光無限好,陶映柔卻存心讓我不痛快,很好,也是時候會一會她了。
“去紫宸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