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夏季已逐漸到了尾聲。
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心裡都反覆回放着蕭琮離去時的情形。
朱漆大門緩慢闔上,發出厚重的回聲,他在門外負手而立,並沒有回頭看我一眼。挺拔的背影凝成一個蒼涼的手勢,無聲的譴責着我對他的辜負。
白天還承盛寵得以與家人相聚,擦黑便成了幽禁之人情分全無。想必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已然成了六宮的談資,也不知道又生了多少猜疑和口舌。
玉真在媜兒身邊,有云意和寧妃從旁周全,我很放心。
慕華館中只剩嫣尋和錦心,其餘人等都不見了蹤影。即便我問,嫣尋也不許錦心細告訴我,只說媜兒要去了初蕊和乳孃照料玉真,其他人的去處,不外乎這個宮那個宮,六宮歷來缺人手,大概也不會太虧待了他們,只讓我不要擔心。
我知道她是怕我難過,烈火烹油的日子一旦消逝,殿中便冷得徹底。
雖然是夏日,我也不太有胃口,但錦心和嫣尋操持着殿中一切,漿洗衣物,縫補打掃等等瑣事很是勞心勞力,日日清粥小菜,眼看着她們清瘦下去我卻無能爲力。
一日抄完經書,我瞥見御膳送進來的兩菜一粥,分量少也算了,菜蔬還不新鮮!看着錦心和嫣尋隱忍的面色,我心中油然騰起萬般愧疚。
錦心埋着頭縫補一條滑線的氈毯,經此一變,她沉靜了許多。想是宮中知道我無法翻身,在各處也受了不少臉色和閒氣。好在還有嫣尋,她是長在宮裡的人,素日在外盡力彈壓着,也只是保住彼此一時清淨罷了。
嫣尋見我抄完了,忙撂了手中的活計給我打水淨手,我背對着殿門,只見光影一晃,便聽見玉鞋在地上咯噔咯噔的聲音。
這麼久了,人人都知道蕭琮是盛怒之中令我幽閉。人情冷暖,誰還敢來看我呢?
錦心已經屈膝道了萬福:“和妃娘娘金安!”
我手中雪白的絹子不由自主的捏緊,和妃在我面前坐下:“妹妹抄經書呢?小心傷了眼睛。”
我屈膝福道:“娘娘關愛,嬪妾不勝惶恐。”
和妃淡淡一笑:“妹妹說笑了,快起來吧。”
我起身側立一旁,和妃揮手遣退嫣尋錦心,莞爾道:“妹妹也不必腹誹了,本宮只是偷偷來瞧一眼妹妹是否安好,並不是落井下石來的。”
我道:“娘娘聖明,嬪妾已形同廢人,即便落井下石也不過一條命而已,其餘,嬪妾也沒什麼可讓娘娘再看笑話的。”
和妃笑的祥和:“本宮知道你恨本宮,恨我讓你失去了皇上的寵愛,恨你自己帶累了母家的尊榮。是不是?妹妹看起來像無根浮萍,一切順勢搖擺,實際上卻很有頭腦,兼之結黨營私巧舌如簧,皇上又特別信你。若你沒有傾慕他人,本宮真是扳你不倒。”
我並不理會,她也不介意,又道:“你是聰明人,總該知道究竟是什麼害了你。就算本宮不挾制利誘合歡,你早晚也會露出馬腳。妹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兄妹亂/倫是何等喪盡廉恥之事?妹妹讀盡詩書,竟然全不理會。皇上仁厚,對你手下留情,只說你頂撞忤逆,其實,也是爲了保全你全家上下的顏面。”
我漠然以對,和妃道:“妹妹剛承寵的時候,像朵鮮豔的紫薇花。言行恭謹,進退合度,本宮很喜歡你。本宮還想着,妹妹足夠聰明,自然會了解這後宮的規矩,也定不會讓本宮日後惋惜……”
“規矩?”我忍不住冷笑出聲:“誰也不能越過娘娘的地位,這就是規矩對嗎?”
和妃看着我,憮然道:“你這樣想?”
我迎上她的目光:“娘娘以爲嬪妾應該怎樣想?”
和妃垂首,撫平裙帶上的褶皺:“本宮和你一樣年紀時,也曾年少氣盛,以爲在他身邊只有得寵和不得寵兩條路走。若他不喜歡,我便千方百計去討好。若別人害我,我必定千百倍回報!但是後來,太后告誡本宮,輔佐聖君,須要知輕重辨忠奸,斷不可小肚雞腸,以一己之私毀東秦百年基業。”
我嗤之以鼻:“娘娘的意思,嬪妾受寵等同於毀掉東秦的江山?”
和妃不徐不疾道:“你知道嗎?當初韓昭儀寵冠六宮,並不是因爲她的美豔能迷惑皇上,而是因爲她是韓家的人,她母親是王家的人。可是你入宮以後,寵愛逐漸越過了她,也越過了王家的尊嚴和皇族的驕傲!”
“韓昭儀歿了之後,妹妹始終一人獨大,你想想郭鳶、劉娉、還有更早的張貴人,凡是和你爭的,最後都不得善終,這些風聲傳了出去,朝臣會怎麼想?短短一年啊,你居然從更衣晉爲夫人!這樣的殊榮,歷朝歷代也不曾有過!”
她看着半信半疑的我:“皎皎者易污,這深宮之中本就應當維繫一種微妙的平衡,誰也不能專寵,才能讓母家在朝堂上互相制衡,臣子間的比較與爭取也纔會永存下去。皇上對你的寵愛已經打破了這種平衡,何況還有月華夫人後來居上?無論你們是否有意爲之,裴家有兩女,稍加點撥便可成權傾朝野之勢,而這些,都是太后不能容忍的……”
我直視她道:“所以娘娘一直暗裡算計,其實都是太后的意思?都是爲了保持後宮和前朝所謂的平衡?”
和妃略頷首,掩上了蟠龍茶蓋,“七姓貴胄,唯有蕭家和王家纔是正主。皇后薛氏一脈功高蓋主,原是不容許有子嗣的,元倬若被立爲太子,薛氏便要踩在王氏的頭上,太后如何能留得他的命在?好在皇后她極其厭惡元倬,所以本宮纔有幸撫養元倬,也削去了天家的顧慮。”
我面上泛起了嘲笑:“如此還是世人誤會了娘娘。娘娘害人,居然是爲了救人。”
和妃摩挲着無名指上的紅寶石嵌金戒指:“本宮知道你未必會信,但這一切,我悶了太多年,今日倒說了個痛快。”
我緩緩坐下:“娘娘既然瞞了這麼多年,何不繼續隱瞞下去,爲什麼要告知嬪妾?”
和妃望向窗櫺邊擺放的新鮮花朵,“你很像我,像十年前的我。”
她神情恍惚,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豆蔻華年:“我才進宮的時候只曉得兒女情長,和柔妃斗的你死我活……”
我不禁問道:“柔妃?”
和妃別有深意道:“柔妃姓王,景和十一年歿了,諡號是恭順僖端淑貴妃。”
我咋舌道:“這樣多的封字!”
和妃冷笑,頓一頓道:“到死都擺着這樣尊貴的架子!當時裕妃寧妃還只是嬪位,只有我與柔妃是妃位。她容不得人,我便想着自己安分守拙即可相安無事,誰知她竟不允!平日裡勢同水火也就罷了,本宮的大皇子小小年紀,一時不防竟也被她謀害夭折!”
我掩住一聲驚呼,和妃瞥我一眼,淚光瀰漫:“所以本宮說妹妹好福氣,那麼多人打着你的主意,居然也能平安的生下永定。”
我也是有孩子的人,若是玉真有什麼閃失,我同樣無法承受。提起夭折的大皇子,和妃滿面滿身便都是苦楚和傷痛,我一時設身處地,對視無言,只覺得悲辛無盡。
似乎過了很久,和妃長長嘆息一聲,不再說自己的往事,“你與劉娉爭鬥,本宮並非不知情,只是太后按下不發,頗有坐山觀虎鬥之意,本宮又怎麼敢置身其中?巫蠱一事,劉娉下藥害的只有皇后。太后昏厥,原是僞裝出來的。”
我再也壓抑不住驚訝的心:“什麼!”
和妃拭去頰上的淚痕:“太后眼線之多,超出你我想象。當日劉娉遠不如你受皇上寵愛,所以當宮人來報樂成殿有異時,太后便拿定主意要借劉娉之手除掉你。你細想想,你那時無憑無據,若不是寧妃突發治人幫了你,妹妹今日焉有命在?”
殿門緊閉,爲了掩人耳目,只微微開啓着一扇窗,夏末的空氣還很炎熱,我卻覺得如同置身三九冰窖,冷汗順着脊背滑了下去,原來還有這種事,太后害怕後宮出現專寵的局面,居然在背後推波助瀾爲虎作倀!
忽然,我腦中一閃,睜開眼道:“娘娘既然是太后器重的人,爲何要把這些秘密都告訴我?”
和妃搖着團扇,扇面上的繡金線蝴蝶翩翩欲飛:“本宮相信妹妹一定有東山再起的一天,與其讓妹妹到時費心思來算計本宮,不如本宮親口告訴妹妹其中緣由。”
我並不信,試探道:“只怕娘娘因爲大皇子無辜夭折一事,對太后也有些許不滿吧?”
果然不出所料,和妃頓時攥緊了貴妃椅的扶手。半晌,她悽惶道:“本宮不介意她將皇后的位置留給薛氏,本宮也不介意韓靜霜屢屢頂撞,本宮只想爲皇兒討個公道!他死的不明不白,太后卻偏袒柔妃,直到柔妃病死都不許本宮質問一句!還有陶美人這一胎……本宮想不明白,她是吃齋唸佛的人啊,怎麼忍心對自己皇孫下手?”
我已是毛骨悚然,太后,她居然這樣狠毒!
她那樣憎恨我的母親,用那樣冠冕堂皇的理由來算計我,如果玉真是個男孩會怎麼樣?不,我連想都不敢想!
我看着和妃,在陽光灑下來的光柱裡,說起她過世的孩子,她的神情和天下所有愛子心切的母親沒有分別。那種疼惜,那種想念,那張不能爲之報仇雪恨的痛苦面容,一點點浸進我的心底,好似點燃的狼煙,猶如鳴響的警鼓,提醒我,萬萬不能讓自己和自己的孩子走到她那一步!
是了,每每都是在別人的暗算下勉強立足,每每都讓身邊的人爲我操心,如今這一切因果曝露出來,難道我還不能洞察其中的奧妙,還要任太后魚肉嗎?
我垂首思慮,緩緩開口道:“可惜嬪妾如今自身難保,否則,嬪妾一定設法讓皇上貶黜柔妃位份,將其屍骨遷出皇陵爲娘娘解恨!”
和妃霍然擡頭:“妹妹此言當真?”
我一曬道:“娘娘所作所爲並未傷天害理,即便算計嬪妾也是太后授意不得不爲之,嬪妾雖然恨娘娘,但不至於黑白不分。”
我嫣然一笑:“不過皇上那樣恨嬪妾,嬪妾如何能翻身呢?”
和妃停下了手中的團扇,招手示意我靠近,低聲道:“皇上並不是喜怒無常小肚雞腸的人,妹妹可知道爲什麼那日皇上如此震怒?”
我淡淡道:“難道不是因爲嬪妾入宮前心有所屬嗎?”
和妃搖頭道:“月華夫人以前也有心上人,爲何皇上偏不怪她?”
許是見我一臉迷茫的樣子,和妃以扇掩口道:“皇上最恨別人欺瞞他,更恨女人倔強不溫順,妹妹如果肯向皇上低頭服軟,只說自己幼時糊塗,皇上或許會回心轉意。”
我苦笑道:“談何容易。”
和妃神秘一笑:“皇上這幾個月來並沒有忘記妹妹,前兒個侍寢的顧常在還抱怨說,皇上夜裡叫了妹妹的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