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一時鴉雀無聲,似乎連時光都凝滯住。
我醒過神,也顧不得問別的,匆匆走進內殿。媜兒果然睜開了眼睛,只是虛弱的連說話也費勁。
崔鈺熬藥未歸,汪譽爲正對蕭琮說着什麼,蕭琮面帶喜色不住點頭,看情形是緩過來了。
衆人不敢太近前,唯有我和寧妃走到蕭琮身後,蕭琮聞聲轉過身,喜不自勝:“太醫說媜兒這條命算是救回來了!”
我聽他喚一聲“媜兒”,再見他那如獲至寶的樣子,又是放心又是酸澀,屈膝道:“妹妹吉人天相,恭喜皇上!”
蕭琮微微點頭算是讚許,轉身又拉起媜兒的手問道:“媜兒,你怎麼那樣傻!”
媜兒一臉迷茫,似乎不記得發生過什麼,半晌才艱難道:“嬪妾這是怎麼了?”
蕭琮將她的手貼在臉上,溫柔道:“你爲朕吸除蛇毒,自己暈過去了。”
媜兒“呀”一聲,如夢初醒,“皇上您沒事吧?”她掙着要起身,蕭琮一把按了下去:“你躺下,朕好好的,倒是你自己,差點將小命送出去!”
寧妃道:“妹妹,這幾個時辰皇上一直守着你,就怕妹妹有個好歹,現在妹妹醒過來了,皇上也才能安下心呢。”
媜兒道:“嬪妾死了沒什麼要緊,只要皇上安康。”她看着蕭琮,無比傾慕和繾綣。
蕭琮動容,緊緊摟了她在懷中,寧妃見他倆喁喁細語,掩口輕聲道:“月華夫人已經沒有大礙了,咱們別在這裡杵着,都出去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雲意拉出去的,她蹙眉道:“妹妹,皇上的心思瞬息萬變,你自己要想開一些。”
我強笑道:“什麼想開不想開,媜兒受寵,我是替她高興。”
雲意撇嘴道:“快算了吧,我看你滿肚子酸水都快冒出來了,不過強行壓制着罷了。”
我盡力扯出一抹笑容,恰好太后一行人趕了來,免不了繁文縟節,也就將我心中的苦澀遮掩了過去。
一晃七日,夜晚漸漸黑的遲了。
我伏在架子上繡一匹素錦,準備在乞巧節呈給太后作爲饋禮。嫣尋舉着一盞燈進來:“娘娘歇歇吧,這日頭雖然沒下去,畢竟天色暗了,繡的久了傷眼睛。”
我輕輕紮下喜鵲尾巴上的翎毛,問她:“玉真吃了嗎?”
嫣尋放下燈盞道:“乳孃才餵過了,公主吵着要睡,正哄着呢。”
錦心捧了金盆進來讓我盥手,見我還繡着,也站在一旁侍立。我無意間瞥見她欲言又止,俯下頭換線:“又想說什麼呢,遮遮掩掩的做什麼,有話便說。”
錦心眉心緊蹙:“皇上接連七日都沒來了,這可是從來都沒有過的,小姐也該去承恩殿看看皇上,即便寵幸五小姐也不至於連小姐也混忘了吧?這樣算怎麼個事兒?”
我停住了手裡的針線,他七日都沒來了,這七日,他一下朝便去飛寰殿守着媜兒,恩寵之濃,比我當日更甚。可是要我去找他,找到了能又做什麼呢?讓他來慕華館看女兒?還是讓他將轉了的心再移回來?
他若愛我,自然會來,若是不愛了,我去了又能如何?
我做不來,究竟還是做不來啊。
錦心見我沉默,自知說錯了話,捧着金盆再不敢多嘴。唯有嫣尋勸慰我道:“錦心不會說話,並非是皇上不寵愛娘娘。月華夫人是爲皇上中的蛇毒,皇上宅心仁厚,自然要守到月華夫人痊癒才能心安。”
我點頭表示知道,夜色漸漸襲上來,也沒了做針線的心思。
剛洗過手,李順進來回報:“飛寰殿的緋墨姑姑來了。”
緋墨進來,面帶喜色屈膝道:“給娘娘賀喜了,娘娘母家二爺從青海回來,今兒晌午已經進京了!”
“什麼?”我又驚又喜,二哥回來了,一年不見,二哥回來了!
緋墨含笑又說:“我們娘娘跟皇上說,想召家人入宮團聚,皇上剛纔也已經準了!這不,我們娘娘命奴婢即刻來回娘娘,讓娘娘也跟着高興高興!”
我歡喜的不知如何是好,錦心也道:“辛苦緋墨姐姐跑一趟了,許久未見二爺,咱們娘娘自然是高興的!”
緋墨走後,我已然有些坐不住,滿腦子都是她的話,二哥,少庭,闊別一年,他回來了,我又能再見到他!
“看把娘娘喜歡的,終究是親兄妹,以前在府裡賭氣成那樣也全忘了!”
錦心打趣我,卻如一盆冷水澆在我頭上,臉上的熱潮剎那間便退了下去,我泥塑木雕般坐着,所有的喜悅在一瞬間化爲烏有。
是了,我居然暈了頭,我居然忘了,是他不肯接受三孃的罪孽,因而遷怒於我,也正因爲他那樣的冷漠和誤解,我纔會成爲蕭琮的妃子。
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朦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我在琴絃上拂動,飄飄渺渺,泠泠的絃歌在寂寂的夜裡顯得那樣凸出。
一曲罷了,我有些恍惚,蕭琮和少庭的影子在面前交替,我也不知道誰在先,誰在後;究竟誰是眼前人,誰是心中願?
不日,蕭琮賜宴飛寰殿,我自然盛裝赴席。
這是媜兒痊癒之後我第一次見蕭琮,遠遠瞥見他神采奕奕,也不知道媜兒是如何的本事,能讓他整個人似乎都鮮活起來。
我到的時候,二哥恰好更衣,父親與三娘在下首,見我到了忙離席請安。我道:“皇上特賜家宴,父親勿需如此客套,快請入座。”
父親躬身應了,這才攜三娘入席。
一番言語寒暄,我心中有事,始終心不在焉。
過了許久,終於聽見身後一聲:“奉薇夫人安好。”
周身的血液彷彿在彈指間涌上了頭頂,我只覺得口裡又幹又渴,身體也僵直起來,動彈不得。
媜兒言笑晏晏:“姐姐這是怎麼了,哥哥給姐姐請安呢,姐姐沒聽見?”
我艱難的轉過頭,少庭霍然就在眼前。
還是那雙明亮堅毅的眼眸,還是那張俊美漠然的面孔,眼前的人與一年前別無二致,只是多了綿綿的滄桑顏色。
他那樣深深的看着我,我所有的防線一瞬間瓦解無形,心底壓抑的浪潮洶涌而來,狠狠拍打着四肢百骸,我幾乎不能自持。
原來愛過和沒愛過,差別真的如此之大。
他又喚:“奉薇夫人安好。”
我顫聲道:“哥哥……不必多禮。”
蕭琮的笑聲朗朗傳來:“你們兄妹如此客氣,看着倒像外人。”
二哥道:“君臣有別,娘娘是天家的人,臣自然不敢僭越。”
心跳的好快,我極力按捺下軀體裡四處亂竄的激動,收斂心神,儘可能的鎮定下來。
把酒言歡,我不時偷瞄二哥,只是食之無味。
酒過三巡,蕭琮忽然笑起來:“裴愛卿,聽聞青海蠻荒一帶不乏奇珍異寶,你可有爲二位愛妃準備什麼?”
二哥一怔:“微臣回京述職走的匆忙,並不曾準備什麼珍寶,是臣疏忽了。”
媜兒嬌嗔道:“皇上,宮中什麼珍寶沒有,您要這樣逗哥哥?他是行伍之人,哪裡懂這些虛禮!”
蕭琮別有用心,雖是迴應媜兒,卻看着我道:“是了,朕也不過說說,若是還有什麼指環手釧之類,也好給你留個念想。”
他這話已有所指,神色也異樣,而當時的我,卻沒有意識到。
席罷聽曲,我告了罪到偏殿醒酒,錦心隨侍。
媜兒跟了過來,喝退衆人低聲道,“你是不是瘋了?適才那情形,瞎子纔看不出你的心思!”
我愧然道:“我一時身不由己……”
媜兒怒道:“皇上雖然好脾性,姐姐也別自己往刀口上撞!哥哥難得回京一次,你若是想害死他,儘管在皇上面前‘身不由己’!不是我說姐姐,平日裡懦弱窩囊也就罷了,這會兒是什麼場面,倒發起相思病來了!”
我也知道自己剛纔錯得離譜,此時更是被她噎的面紅耳赤說不出話。
“媜兒!”二哥寬厚的身影橫在了我們之間,“有你這樣對姐姐說話的麼?”
媜兒見二哥出來,忙拉着二哥退後了兩步,“哥哥站這麼近,怎的也不避嫌?”
二哥瞥她一眼:“又不是在皇上面前,自家兄妹有何不妥?”
媜兒兇道:“什麼自家兄妹!你倆的事還想瞞我?如今姐姐已是皇上的妃子,還對你牽腸掛肚的,皇上若是知道了,你們要命不要?”
二哥聽到“牽腸掛肚”四個字,禁不住轉了頭看我,媜兒一把扯了他道:“哥哥等散了便回去吧,留父親與孃親在宮裡陪聖駕便是。哥哥別忘了,許家小姐還盼着哥哥呢!”
這話像密密麻麻的針一樣扎進我肉裡,我頹然轉過身,是了,待字閨中的許家小姐還等着二哥去下聘禮,他的婚事拖了這麼久,早該辦了。
“婉婉……”他喚我,我的腿立即像是生了根似的,一步也邁不開。
“婉婉,皇上對你很好吧?我聽說,你是後宮最受寵的女子。”
我酸澀道:“是,皇上對我和媜兒都很好。”
二哥輕輕的笑了,“那就好,不枉妹妹一心入宮。”
我心裡壓抑許久的憋屈涌了上來,我旋身直視二哥道:“不枉我一心入宮?二哥這話說的好輕巧!原來入宮之前的事情哥哥竟然都不記得,果然是貴人多忘事!”
二哥溫和笑道:“是微臣失言,娘娘入宮原是天作之合。”
許是想念積累的太多太厚,我忍不住笑,臉頰冰冷:“若不是天作之合,哥哥怎會親手將妹妹送與皇上。”
他愣住,上前一步問道:“此話何意?”
媜兒擋在他面前,氣極道:“你們都瘋了不成?這是什麼地方?說些胡話做什麼?”
我伸手撥開媜兒,這個答案我等了太久,今天若是不問,只怕此生也未必有機會再講。
“入宮前一夜,滄浪亭,你爲什麼不來,爲什麼不帶我走?”
二哥目瞪口呆:“婉婉,你何時告訴過我啊?”
我嗬嗬有聲,淚珠蜿蜒:“你何苦還要僞裝,難道不是因爲你以爲我誣陷三娘殺了雙成,所以恨我如斯!棠璃當日回報,你看了信箋默然不發,我在滄浪亭等了一夜,你沒有來,難道不是最好的答覆嗎?”
二哥臉色灰敗,他怔怔道:“可是,你進宮前一天,我並未見過棠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