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夜極靜,一鉤清淺的月懸在天際,夜色藍的發黑。從拘禁的窗望出去,甬道兩旁的石座階燈裡的燭火明晃晃照着滿地的亮。
我等雖是待罪之身,卻並未定罪,蕭琮待我們還是好的,只暫時褫奪了我們錦衣玉食的資格,並未有冷言冷語或是皮肉之苦。拘役的囚室打掃的格外乾淨,連案桌也換了齊整的。幾位妃嬪罵不得打不得,卻又要限時找出巫蠱的源頭,無處下手,想必大理寺的官員也很是頭疼吧。
我從進來便獨處一室,也不知道旁邊的牢獄裡關的又是誰。
“砰”的一聲清脆響起,像是有人摔碎了茶盞。
我收回目光,聽見劉娉的聲音,“大膽的奴才,這是什麼東西,也敢拿來給本昭儀飲用?”
有女婢回道:“昭儀娘娘,皇上的旨意,幾位娘娘在拘役之期,都只按選侍的份例……”
“滾!都給我滾!”
紛亂的腳步聲,顯然周邊伺候的女婢都被嚇的跑了。劉娉歇斯底里的呵斥聲在寂靜的靜室裡顯得格外刺耳,有人笑起來,是媜兒,“來了大理寺,你還當你是昭儀娘娘麼?素日裡人人都誇你沉靜淑寧,今日看來,若那些說話的人不是瞎的,就是你太會裝了。”
我靜靜的聽着,媜兒的聲音很清晰,想必離我不遠。
劉娉反脣相譏道:“你算什麼?小小的充衣也配和本昭儀說話?就連你那不可一世的姐姐,處處跟本昭儀鬥狠,如今還不是一樣淪爲階下囚嗎?”
聽她提到我,我一曬道:“淪爲階下囚的也不止我一人,既然大家都在囚中,難道你還想爭出個勝負來不成?”
劉娉笑出聲來:“勝負還用分嗎?施以詛咒的玉玦是在飛寰殿和雲臺館找出來的,那什麼草又是吐谷渾獨有,分明是薇夫人命其兄長採摘了送進京謀害皇后與太后的。樁樁件件,不都是你薇夫人指使的嗎?”
我也意識不到,自己聽了這話居然禁不住苦笑。少庭,他會捨得傷害薛凌雲一分一毫嗎?就算是爲了我,他會嗎?
雲意的聲音在我的左側緩緩響起:“人在做,天在看。昭儀娘娘莫非真的以爲顛倒黑白會沒有報應?”
我輕喚出聲:“沈姐姐,你還好吧?”
雲意道:“妹妹放心,我還不至於那麼容易被人折辱。”
媜兒道:“這案子看起來千頭萬緒,其實審起來也不難,只要皇上問話內務府和掖庭的進出錄檔,誰家裡有人進宮,誰又在掖庭拿了東西,自然是查得出來的。”
劉娉冷笑道:“大理寺的人都死絕了,要你自作聰明!班門弄斧的事做的再多,也未必能討皇上歡心,更不要妄想擺脫巫蠱的罪名!”
我聽她倆脣槍舌劍,也不免爲劉娉的轉變感到迷惑,當她還是珍淑媛的時候,那樣的隱忍僞裝,並未和人犟嘴,也從不當面責罰下人。言行舉止不僅合規矩,還很是得體謙恭,所以也怪不得太后與太皇太后都被她瞞過去,頻頻爲她說好話。
可是自從她生下元伋晉位昭儀之後,簡直可以用性情大變來形容,不光頤指氣使,還越發的沉不住氣,哪裡還是我初入宮闈時小心提防的那個強敵?莫非權勢地位不光能讓男子趨之若鶩,便連女子,一夕站在高峰,也免不了得意忘形爲之瘋狂?
一陣復一陣的咳嗽聲打斷了她們的話,我聽出那是慕容黛黛。她嗓子沙啞,想必風寒久久未愈。
她激烈的咳着,聲音像倒刺在金屬上刮蹭,分外的刺耳。體諒她是病人,我們三人都忍耐着,獨獨劉娉耐不住道:“每日裡裝模作樣,也不見真的去死?將本昭儀與這等賤人囚於一室相提並論,也不知道皇上是怎樣想的!”
我雖然也覺得這咳嗽聲刺耳,卻不至於想的這樣惡毒,當下禁不住鄙夷道:“珍昭儀越發幹練了,不過半年多的光景,到是有了昔日韓昭儀八九分的氣度風華,當真讓人爲之側目。”
雲意有意接茬道:“昔日韓昭儀氣質卓越,膚色勝雪,宮中多有效仿,可是假的畢竟是假的,哪有那麼容易學到十足十的?只嘆美人薄命,當初她歿的不明不白……”
說起過世的韓靜霜,劉娉卻收了口並不接話,靜室裡逐漸安靜了下來,只有炭火噼啪聲和慕容黛黛壓抑的咳嗽聲。
我也不清楚蕭琮從午時起便將我等五人關押在大理寺的靜室裡是做何用意,不許旁人接近,卻又不見提人去審問。說是按選侍的份例,卻又安排了女婢伺候。妃不妃,賊不賊,好幾個時辰,就這麼不明不白的關在靜室,當真搞不懂他想的什麼。
夜晚清冷,靜室裡的被褥雖然是新的,也不過是尋常人家的棉絮,和我們素日的錦被比起來,顯得粗糙不堪。
我也是睡不着,只披了被褥靠坐在牀頭,卻聽見女婢小心的勸慰着劉娉,“昭儀娘娘好歹披件衣裳,更深露重,這樣坐着可不行啊。”
沒聽見劉娉說話,我清咳一聲:“來人。”
有女婢小跑着過來,跪下問道;“夫人有什麼吩咐?”
我打量着眼前的女婢,十七八歲年紀,穿着極簡單的衣服,衣料普通,並不像宮裡所用,想必是大理寺的女婢。連宮裡的侍婢一應不許與我們接近,看來蕭琮這次也是動了真氣。
我輕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婢並不敢開鎖,只隔着木柵欄恭敬回道:“奴婢盼秋。”
我望向外面漆黑的夜,又問:“現在什麼時辰?”
盼秋回道:“回薇夫人,剛過亥時三刻。”
我“哦”一聲道:“珍昭儀怎麼了?”
盼秋小心的覷我臉色道:“昭儀娘娘嫌被褥簡陋,既不肯蓋被,也不肯加衣,又打開了風窗,只着中衣端坐,奴婢們怎麼勸都不聽。”
我聞言冷笑,心中瞭然,如今我們幾人一同困在這裡,陶才人顧常在未必能成氣候,劉娉故意如此,無非是想染上風寒從大理寺出去,仍由她自己指揮若定。
略略一頓,我道:“這樣可不行,若是昭儀病了,皇上定然怪罪你們幾個女婢照顧不周,你們又不是宮裡的,到時連個說情的人也沒有……”
盼秋慌了神,膝行幾步到近前:“求薇夫人救救奴婢!”
我低聲道:“我出不去,不能向皇上稟報,難道你們也出不去?昭儀既然不肯加衣,你們職責所在,自然是要如實向大理寺稟報的。這也要本夫人教你麼。”
盼秋面露難色,惶恐道:“珍昭儀娘娘適才說,若是有人嘴巴不嚴四處亂說,她必然會重重懲處,奴婢怕……”
我拿起木案上的瓷水瓶,給自己倒了一杯清水,含笑道:“昭儀不過是說的厲害罷了,未必會對你們不利。倘若她真的病了,便會連累四皇子失於照料,皇上龍顏大怒,到時候抄家滅族……孰輕孰重,你們幾個倒是應該好好掂量掂量。”
盼秋略一思量,便叩頭道:“奴婢知道怎麼做了,多謝薇夫人指點!”
她旋身欲走,我喚住她道:“回來!”抹下手腕上唯一的玉鐲,遞給她道:“進來時身上只得這個鐲子,好在成色不錯,你先收着。”
盼秋推拒道:“奴婢有幸伺候薇夫人幾日,是奴婢天大的福氣,奴婢萬萬不敢收娘娘的東西!”
我看她言語間還算有進退,不像一般的庸碌之輩,便隔着木柵欄硬塞進她手裡道:“不是白賞給你的,你替我留心着那幾位貴人,若有需要什麼便通融些,另外慕容寶林受了風寒,你順便向上稟報一聲,雖然她不得寵,好歹也是嬪妃,告訴你的姐妹,不可讓人輕慢了她。”
盼秋道:“娘娘放心,奴婢省得!”
一夜無眠,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卻又在輾轉間似乎遭遇了紛至沓來的夢境,各色人等的面容在腦中飛快的穿梭,唯有蕭琮和玉真的容顏那麼清晰明定,像是我的避風之地,藏身之所。
天色大亮時,盼秋提着食盒開啓了囚室上的銅鎖。
我還窩在牀榻上,炭盆裡不知什麼時候被女婢們加好了銀炭,室內好歹是暖的,被褥間淡淡的黴味卻讓我沒有胃口。
盼秋拿出食盒裡的飯菜道:“夫人多少用些。”
我看向她道:“昨夜昭儀的事,可曾稟報了?”
盼秋道:“奴婢報知許大人後,許大人不敢耽擱,連夜進宮稟報了。”
我起身披上大氅,“宮裡頭怎麼說?你們消息活泛,想必是知道的。”
盼秋扶我道:“許大人回來並未說起。不過奴婢聽說皇后娘娘悲天憫人,懇請皇上不要再查此案,但皇上盛怒,在昨日娘娘們進來之時,已經命羽林軍將各位娘娘貼身的姑姑抓了起來。”
她有些猶豫,低聲道:“據說幾位姑姑先是比對字跡,再來被拷打的很厲害……裴充衣身邊的合歡姑姑都昏死過去好幾次了,只不知道招沒招……”
“什麼?”
我手中的粥碗歪斜,白色的稀粥在桌上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