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聽聞蕭琮進殿,我的心怦怦直跳,慌亂的掉轉身子施禮,卻不意右手碰在了軟凳旁的高案條腿上,“砰”一聲,原本就火燒火燎的手立時疼的鑽心,我極力抑制住,牙齒咬的咯咯作響。
施禮畢,蕭琮也不看底下人,自顧自和太皇太后說話,雲意捧起我的右手問道:“適才碰疼了吧?”
我忍住淚搖頭,卻聽太皇太后說:“你們問過安都退下吧,奉薇夫人留下,哀家還有話要問。”
待衆人恭敬退去,太皇太后道:“你坐下回話,身子這樣單薄,又有傷,別讓人說哀家苛待了你。”
我謝了恩,虛虛坐了半邊,連頭也不敢擡,不知道爲何,總覺得面紅耳赤,無顏直面蕭琮。
太皇太后道:“那日你去靈符應聖院,可是和誰商量過?怎麼那麼巧就知道四更天是取丹的好時辰?”
我聽她發問便知她是在幫蕭琮問了,也好,省的我再費心等待時機。
“嬪妾不敢隱瞞。嬪妾雖然幽禁,但兩個侍婢日日去掖庭取柴挑水,一來二去便聽說福壽萬年丹請不出來的事,又說沒人敢爲皇上取丹。嬪妾因想,嬪妾廢人一個,不能侍奉皇上身側也罷了,總不能連取丹也不能吧?因此嬪妾在這件事上留了心,又因爲月華夫人見嬪妾素日粗茶淡飯過的辛苦,遣人來送了些精緻吃食,嬪妾便死纏着苦求,讓月華夫人告之其中詳情,又央她調開羽林軍,因此得以成行……嬪妾心急,一時顧不周全,擅自離宮並非有意冒犯皇上天威,請皇上恕罪!”
蕭琮負手背向而立,太皇太后又問:“這也罷了。你可曾聽說須是對皇上有情之人才能取出丹藥毫髮無傷?你雖取出了丹藥,但雙手灼傷,這又算什麼?”
說實在的,這些問題我已經問過自己多次,務必不會有任何遲疑停頓。
我顫巍巍起身跪倒:“嬪妾大不敬,請皇上與太皇太后恕嬪妾死罪!”
“哦?”蕭琮一笑,“怎麼個死罪?說來聽聽。”
我見他發了話,越發斟酌了語氣,婉聲道:“嬪妾只信天命緣分,不信鬼神之說。爲皇上取丹,嬪妾明知會灼傷雙手甚至殘疾,但嬪妾願意爲皇上去做。”
我分明瞥見蕭琮捏在手中的佛珠一緊,心知有效,又道:“嬪妾以前愚鈍,總以爲皇上對嬪妾不過如同寵溺其他妃嬪一般,因此總是淡淡的,沒有細細體味皇上的情意。直到,直到嬪妾幽居慕華館,日日抄經唸佛,寧神修心,才發現原來皇上對嬪妾是多麼好,而嬪妾自己又是多麼糊塗錯失了皇上……”
蕭琮對我的好一幕幕浮現在眼前,禁不住眼前一片模糊,便是戲假也情真。
我啜泣道:“嬪妾知道以肉身進入丹鼎,必不可能毫髮無傷,但嬪妾愛重皇上,即便身殘被人非議,只要能爲皇上取出丹藥,嬪妾也要斗膽試一試!”
蕭琮深深的嘆一口氣,沉沉道:“朕並不看重丹藥,你何必如此冒險?”
我淚中帶笑,淡淡道:“只要是對皇上好的事,再危險,嬪妾也做。”
他轉過身來凝視我,忽而拉下臉問道:“你又哄朕?”
我擡起頭,正視他的目光,“若我有半句假話,甘受天打雷劈。”
“呸呸呸!大清早的說這樣晦氣話,阿琮你也不攔着她!”太皇太后拍打着桌案說道,蕭琮雖不發話,臉色卻漸漸和緩,嘴角輕微一撇,似笑非笑坐在了太皇太后旁邊。
太皇太后讓朱槿扶了我起來,“你倆這麼久沒見面,一見面就跟烏眼雞似的,盡說些死啊活的!奉薇夫人脾氣這樣孤傲,今天能直抒胸臆着實難得,皇上,她這樣實心腸對你,過去還有什麼事是放不開的?若說陶美人小產是她造成的,哀家斷然不信……”
“朕也不信。”蕭琮揚眉道,“但她目無王上,恃寵倨傲,連朕都敢頂撞。朕讓她靜心思過,偏要殺一殺她的銳氣!”
太皇太后一聲輕咳:“也不知道你們兩個冤家結下的是何等無頭公案,罷了,哀家管不得,你有沒有福氣,全看皇上的意思了。”
她徑直起身繞進殿去,臨行有意撤去了所有侍奉的宮人,只留我和蕭琮二人。
我垂首低聲道:“嬪妾思過半年,已經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哦?”蕭琮冷笑,“你錯在哪裡?”
我低低吟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我舊時心高氣傲,莽撞幼稚,直到失去了才明白,原來最好的,最愛的,一直都在身邊。只是我眼中揉了沙子竟看不見,如今時過境遷,也不知道以後我還有沒有這個福氣和您朝夕廝守……”
我誦唸的萬般感慨,又出自真心,情到深處,不覺淚如泉涌。
蕭琮也是緘默許久,終究,他輕嘆一聲:“你回去吧,朕想一個人靜靜。”
我忍住眼淚應了是,躬身退了兩步,蕭琮忽然又道:“你何時學會了甜言蜜語?這樣違心之論,不覺得與真心有悖嗎?”
我喉頭一陣酸澀酥癢,忍不住痛哭出聲:“皇上不信便罷了,何必說這樣刺心的話?我若是假惺惺哄你高興以求榮華富貴,我便天誅地滅!”
“天誅地滅?百年之後誰不是天誅地滅?你今日對朕說的這些,誰知道有沒有對裴少庭說過?”
我看着他冷笑的面孔,心中頓覺荒蕪一片,是了,他是不信我了,我又急又怕,他不信我,那我怎麼辦?我甫驚覺自己愛的人是他,若他真的不再相信我,我怎麼辦?玉真怎麼辦?
我越想越急,眼淚撲簇簇的如斷線玉珠滾滾而出,蕭琮偏也不說話,只坐在上首靜靜看我。
沉默,良久的沉默。
或是心如死灰,陡然間我也不知爲何驟生了輕生之意。
擦乾面饜上的淚,朝向蕭琮鄭重行了大禮,我儘可能平靜道:“皇上如此說,已是不信罪婦半分了。罪婦雖深愛皇上,但德行有失,無福伺候皇上,還願皇上善待玉真,保重聖躬,罪婦九泉之下,亦當爲皇上祝禱祈福,望您順遂安康。”
我說的平緩,待最後一個字說完,起身便朝庭院中的玉石荷花池疾奔而去,那玉石荷花池周邊雕欄全是堅硬玉種圍成,若是全力撞上,可不是頑的。
我自己也深知其中利害,但思及在靈符應聖院時蕭琮焦急的模樣,此時尋死也不失爲一記險招。若他真的疼惜我,自然不會讓我赴死;若他冷了心腸,我也生無可戀,我若是死了,自然再不會有人針對玉真,自己說不定還能回到那個世界。
荷花池已在眼前,我的腳步絲毫不停滯,只不敢直面死亡,不由閉了眼睛。
想象中的劇痛並未發生,蕭琮輕身一掠,我便一頭撞進了他柔軟的懷中。
他胸膛急劇起伏,想是後怕極了,稍一平息便推搡我怒吼道:“你瘋了嗎?”
我只有見到他如此氣急敗壞的樣子,纔算真正放下了一顆懸着的心。他是在乎我的,他還是在乎我的。
我反手箍緊了他的腰,啞聲哭道:“你不是說我花言巧語嗎?我如此不知好歹,你怎麼不讓我去死?”
蕭琮身子一僵,終放低了聲道:“我,我捨不得……我以爲你待我如同我待你一樣,爲什麼你要騙我這麼久?”
我哭的不能自抑:“我沒有,我是愛你的,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
蕭琮猛然將我從他懷中掙出來,詫異道:“你剛纔說什麼?”
我嗚咽道:“我是個大傻瓜,這半年來我天天想着你和玉真,我不能沒有你們……”
蕭琮臉上已然顯出明顯的喜色,他一把拉了我的手道:“你再說一遍?”
他無意識的手勁極大,捏得極緊,我一吃痛便尖叫起來,根本語不成凋。
只聽殿中有人拊掌:“好了!”
太皇太后眯着眼睛笑出來,“朱槿還一個勁的讓哀家開解你們,哀家就說只要你們兩個湊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的多說幾句自然就好了。看,這不就好了麼?”
蕭琮忙鬆開手,我疼的嘶嘶倒抽冷氣,他又是焦灼又是歡喜,含了笑扭頭一旁喚人傳太醫。我又不傻,眼見這個光景,也知道他心中陰影十分多半去了八分,剩下的兩分只要我平日多多俯就,自然也能去除。
太皇太后剮蕭琮一眼道:“皇上也不是毛頭小子了,怎麼行事還這樣莽撞?這樣風吹吹便飛走的嬌弱人兒,你也下得了這樣重的手。”
我斜斜的偷瞄蕭琮,他雖沒顯出往日恩愛情濃的樣子,卻也正在覷我,兩人視線膠着,又都各自忍住歡喜轉開頭去。
我站在玉石荷花池旁側,碧波粼粼的波光碎影裡倒映出我半截身影,窈窕蹁躚,梨花帶雨,亦是別樣的楚楚可憐;何況我還年輕,又有如花容顏,此時神清氣爽,更顯嫵媚光灩。
一池綠玉羊脂,在我的眼中,仿若真的綻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