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來時已是白晝,秋日暖暖的日光順着琉璃瓦斜着照進來,透過窗紗灑進殿中,光影疏離間,閃閃爍爍,映襯着慕華館仿如瀲灩的海市。
微醺的光照,讓人心情大好。
嫣尋伺候我更衣剛畢,雲意便笑語盈盈走了進來,彼時我正對着鏡子描畫花鈿,從銅鏡中看到雲意的俏麗身形,不禁笑道:“姐姐好早。”
雲意含笑道:“妹妹不聞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麼?我若是起的晚了,怎麼能趕上第一個恭喜妹妹呢?”
我描好了花鈿,扭頭笑問:“恭喜什麼?我有什麼值得恭喜的?”
雲意走近,一手挽起我黑亮如瀑的長髮道:“你沒見昨日皇上盛怒,饒是裴媜正得寵也唬的臉都白了,只怕餘下的魑魅魍魎再不敢造次。依我看,如今皇上對你的寵愛比之從前更甚,妹妹略施小計……”
我正感念蕭琮對我的愛重,忽聽雲意如此說,便淡淡道:“姐姐原來以爲我是裝出來的。”
雲意小心的覷着我的臉色,怔道:“難道不是?”
我略略頷首,她反應過來,面色逐漸蒼白,忙的扳正我,雙手捧了我的肚子急道:“你怎麼如此不小心?若是傷着了孩子可如何是好?”
她左看右看,比我這個親孃要焦急十分。我笑着扯開她的手道:“這孩子強健的很,沒有大礙。姐姐這麼心疼它,沒得折它的壽。”
雲意黑着臉看我,恨聲道:“盡混說!哪有這樣說自己孩子的?我看你真是一點也不知道心疼,不如生了之後讓我來照顧,免得跟着你這沒心沒肺的孃親吃苦!”
我只淡淡微笑,拿過妝奩上的碧玉簪子插到髮髻上。雲意又問:“你倒是跟我說說實話,究竟裴媜說了些什麼?好好的把你能氣暈過去?”
手中一抖,那簪子便失了準星,尖的那頭劃過頭皮,引起一陣戰慄的刺痛。我笑意未減:“沒什麼,不過是故意說些戳心窩子的話來傷人。是我不中用,一時沒壓制住氣血上涌。”
雲意不信,卻也不再過問。只扶了我起來走動,笑道:“可算是能出來走走了,我真怕這大半個月憋壞了你和孩子。”
踏出慕華館的苑牆,我是真的覺得新鮮,長久的困頓在一處,夜半無人時的驚懼啜泣,枯坐出神時的悵惘心傷,將我的鮮活青春和快樂折損成了一枝頹敗的殘花。
宮苑裡多得是各式各樣的花園,我和雲意在去長信宮的路上途徑一處。雲意從枝椏橫出的枝條上折下一支新發的秋茉莉,爲我別在鬢邊,粉白的花蕾盛開在漆黑的發間,像一朵小小的雪球。
我摸了摸發間:“姐姐,若你有了孩子,會不會覺得心中寬慰一些?”
雲意詫異的望了我一眼,略略悵然道:“孩子?我怎麼會有他的孩子。”
我伸手出去,輕輕勾着她束腰上的穗子:“姐姐,其實皇上對你我也算不薄,既然已無力迴天,何必不忘過往?”
雲意臉色略滯,淡淡道:“誰不忘過往了?我只是沒有你那麼好的脾氣。一見到他那張臉,沒來由的堵得慌。別說承歡邀寵了,便是多親近一些我也覺得彆扭。”
我心底悲嘁,臉上便現了三分頹色。雲意忙笑着輕輕推搡我道:“儘想些沒邊兒的事,何必非得咱們兩人都受十月懷胎之苦?如今你有了這個孩子,便如我得了寶貝一樣,我是真的喜歡。”
我知道她所言不假,知道她還需要時間去消化心中頑疾,便也不再提。
這是我禁足大半個月後第一次踏進長信宮,陳設依舊,恬淡的波律香冉冉氤氳,越發將幽深的宮苑烘托出幾分神秘來。
太后端坐上方,對着跪拜行禮的我只斜睨了一眼,嘴裡淡淡說“免了”。
我不是不知道太后對我仍有芥蒂,只不過韓昭儀新喪,她又是長輩,便也裝作無知無覺,聞言起身。
太后摸着懷中的西洋哈巴狗,緩緩道:“皇上昨日跟哀家說了,霜兒的事刑部徹查,乃是你身邊的宮人因抄家之禍記恨皇家所爲,與你並不相干。哀家知道,你本性是好的,只是糊塗了些,一味的只懂得取悅順從皇上,連身邊留了這個大的一個禍患也不知情!若是你警醒些,何曾會出現這種慘事?”
滿座衆妃嬪皆低着頭不敢說話,我更是做出謙卑歉疚之態。
太后又道:“原本皇上一早便要撤了你的禁足之令,是哀家不許。你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讓你多禁足幾日,磨練磨練也未嘗不可。寶婕妤,你不會怪哀家多事吧?”
我忙做了個深深的雙福道:“太后仁慈,對嬪妾小懲大誡,嬪妾萬死不能報其恩德,若是敢存此等忤逆念頭,當真是天地不容了!”
太后的眉頭略略舒展,皇后淺笑道:“寶婕妤很會說話,這纔是識大體的樣子。”
玉竹嬤嬤便來扶我,太后道:“如今你懷有身孕,太醫也叮囑不可神思動盪,你自己要留心,爲皇家開枝散葉綿延子孫,便是將功贖罪。你看看珍淑媛,她一天憨吃憨睡,身子養的白胖,帝裔的根基想必也不差。你若是閒的無事,便多到樂成殿走動走動,看看她是怎麼將息的。”
我瞥一眼劉娉,她正甜笑着,幾日不見,身形豐腴了許多。想來韓昭儀和我這兩個眼中釘被拔掉,於她確是一件心曠神怡之事。
她也輕飄飄的瞅了我一眼,那臉上雖然帶着笑,眼神卻瞞不了人,說不盡的得意和輕蔑。
我熟視無睹,只承着太后的話諾諾應了,又順着太后的意思與衆人陪着小心說話,半晌才退了出來。
皇后慈藹,纔出殿門就安撫我道:“你別多心,本宮知道你斷然不會傷天害理,昭儀新喪,太后也是傷慟難安說話才重了些。”
我忙俯身回道:“嬪妾不敢!”
裕妃大喇喇道:“還是妹妹受寵,前幾日陰霾漫天的,妹妹一解了禁,今兒早上便雨過天晴了。聖意難測,妹妹現在沒事了最好,省的咱們跟着提心吊膽…”
“就憑你這口無遮攔的性子,聖上沒罰過你,還不算寵?”和妃微微側過頭出言阻道:“你別隻一山望着一山高,咱們羨慕你還羨慕不過來呢。”
裕妃撅了撅嘴,她性子爽快,說話直白。平日若有言行失妥,全靠和妃從旁幫襯提點着,今日又是如此,衆人倒都習慣了,互相對視抿笑便散了。
走出沒兩步,劉娉攔在我面前。汪若琴扶着她,陶綵女郭鳶等人簇着成衆星拱月之勢。
劉娉凝視着我淺淺的笑,凸起的肚腹越發顯眼。我沒來由的心裡一股寒意,由嫣尋扶着後退兩步,雲意原本在我身側,此時上前向劉娉福身問了安,藉此站在我面前,有意無意護着我。
劉娉不向我請安,只淡淡笑道:“嬪妾身子笨重,失於禮數,還望寶婕妤不要責怪。”
我淡淡道:“我自己也大着肚子,推己度人,怎麼會怪妹妹。”
郭鳶笑的燦爛:“寶婕妤是最知道禮數最體貼人心的,君王恩寵滿盈,婕妤貴不可言,不然怎麼逆天大禍獨善其身呢?”
我似乎看見郭鳶那張櫻桃小嘴開合間放出暗箭無數,腳下不防硌着石子,便有些踉蹌。汪若琴面有焦慮之色:“婕妤娘娘小心,龍胎寶貴,娘娘千萬別出什麼事!”
郭鳶冷笑:“說的是,婕妤這一胎非同小可,婕妤可是要千萬小心保重,沒得出什麼事咱們擔待不起。”
又低聲道:“若沒有這個孩子當擋箭牌,皇上怎麼能輕易就相信了呢?連自己親妹妹都能算計進去,別說咱們了。”
沒人是聾子,雲意臉色一暗要爭辯,我已經先一步橫身跨出去,伸手將她攬到身後。直視郭鳶道:“郭充衣,你適才那句話是對本婕妤說的?”
郭鳶看了看劉娉,後者漫不經心的轉動着無名指上的嵌紅寶石翠玉戒指,全然不把我放在眼裡。得到這樣的訊號,郭鳶掩口笑道:“嬪妾一直是跟婕妤娘娘說話呢,莫非娘娘禁足久了,連耳朵也不好使了?”
我泠然一笑,神色不變,漸漸鬆開嫣尋的手。
郭鳶距我不過兩三步之遙,此時見我正色,不由得退了一步。
我徐徐在她身邊繞了兩圈,忽地站在她面前,微笑向她:“郭充衣,原來你不把皇上太后放在眼裡。”
郭鳶臉上的笑凝滯在脣邊,急促道:“娘娘心裡不暢快,何必拉上嬪妾?嬪妾幾時不把皇上太后放在眼裡了?”
我道:“太后與皇上都相信嬪妾爲人,金口玉言,昭儀之事與嬪妾不相干。郭充衣你今日字字句句都與皇上意思相違,究竟是不把本婕妤拖下水誓不罷休呢,還是真的無視天家威嚴?”
郭鳶臉孔霎時雪白,幾乎倒抽了一口冷氣,不由自主道:“婕妤別胡說,嬪妾哪裡有那樣的膽子!”
“即是如此,皇上太后都不責難嬪妾,郭鳶你不過是從四品充衣,分位低微,居然仗着本婕妤性子溫敦有心欺凌於我!是誰給了你這麼大的膽子,敢公然在我面前頂撞妄言?!咱們今日便去求一求皇上,看看嬪妾是不是該被人這麼潑污水!”
我面色一沉,聲音陡地透出冷凝。又向嫣尋努一努嘴,她是宮裡經久的姑姑了,什麼陣勢沒有見過,立刻屈一屈膝拔腿便去稟報。
郭鳶見我動了真氣,又見嫣尋漸行漸遠,想必是去稟報蕭琮。額上登時便有細密的汗珠滲出,戰戰兢兢福身求饒道:“嬪妾嘴賤不會說話,都是無心之失,娘娘大人大量,求娘娘召回嫣尋姑姑吧,娘娘饒了嬪妾這一回!嬪妾再也不敢了!”
汪若琴也附和着求饒,悽切道:“婕妤娘娘您看,郭充衣已經知道錯了。皇上向來寵您,如今這樣郭充衣可怎麼好呢?若是龍顏大怒她還活不活呢?您就大發慈悲,饒了她這一遭吧!”
我理也不理,只管冷笑不語。
饒了郭鳶?她可是韓昭儀和劉娉的左膀右臂,含沙射影,指桑罵槐,栽贓陷害,什麼事沒對我做過?怎麼從來沒見她饒過我?
劉娉不防我一改往日得饒人處且饒人的軟糯性格,頓住了手裡的小動作,幾乎不能相信,目光瞬時從我周身掃過,像是不認識我,適才的驕色蕩然無存。
我平靜的揚眉看她,不閃不避。
兩個身懷六甲的準孃親,此時在長信宮外圍劍拔弩張,當真可笑可悲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