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幾日,父親果然黑着臉回來道:“不知道是哪起混賬王八黑心窩子的,遍地裡吹了風,現時宮裡說婉兒背上的胎記不是胎記是水泡疤,這可不是胡說呢麼!”
三娘聽見“水泡疤”三個字,捂着嘴撲哧笑出聲,見父親轉了臉瞪她,忙回道:“老爺彆氣,是不是胎記聖上自有公論,老爺還怕阻了婉兒進宮之路不成?”父親道:“婦人家知道什麼?聖眷恩隆,大半是因爲婉兒這個胎記。現在謠傳說婉兒不是吉兆天成之人,便那和普通女孩兒有何區別?皇上心裡豈能自在?”
我心裡暗喜,就是要他不高興纔好呢。又聽二孃柔聲說道:“皇上金口玉言,即便心裡再不自在,也沒有收回成命的理兒。”
父親悵然道:“皇上怎麼想是不知道,不過太后那裡……前日寶林讓親信捎了口信,說是太后很不喜歡”
我絞着手裡的絲帕,裝作怯懦之狀。三娘是汪若琴的親姑母,聞言蹙眉道:“又把琴兒也摻和進來了?要是被宮裡知道了,她能落個好嗎?”父親撫慰她道:“寶林深受皇上恩寵,再說太后不滿聖上頻繁納妃是闔宮皆知的,豈能怪到寶林頭上?”
三娘舒展了眉頭道:“既如此說,不日宮裡必定會派女官來查看真僞。”父親嘆氣道:“難就難在這裡,若是派人來看倒好了,我聽寶林的口氣,似乎太后對謠傳深以爲然,不待細查便要皇上撤了聖意!”
二孃婉轉道:“不若老爺見了龍顏,據理力爭一番,看看能否勸服聖上、太后?”
父親頓顯不耐之色:“這話可是發昏了!太后聖上不怪罪便是祖上積德的大造化了,還敢據理陳述?我可是不要命了罷!”
二孃臉上飄起紅雲,忙噤了聲。三娘笑着瞄了她一眼道:“姐姐以爲那金鑾殿上坐的真是泥菩薩麼,可別癡心妄想了。”
這聲叫的我詫異萬分,我來了這大半年,從未見過三娘對二孃尊敬禮遇過,更遑論一聲“姐姐”,當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我覷眼看二孃,她也是一臉錯愕。
三娘臉色不變,揉着父親肩膀親熱道:“老爺也別太着急,咱們靖國府是東秦的開國功臣,又是世家,皇上未必就會因爲這個降罪。妾身再去求一求國師並寶林,請他們多留心着些,必定能大事化小。”
父親拍拍她的柔夷,欣慰道:“還是你最知心知意。”
身後,二孃的嘆息聲卻越發顯得沉重了。三娘眼睛裡掠過一絲嘲諷,轉瞬又逝,只站直了身子笑着對二孃說:“嫺兒剛許給了承昭,正是大喜事;聖上又隆恩浩大,婉兒必定還是會平安入宮。姐姐如此悲嘆,又是何苦呢?”
此時已是落日西墜,空中的霞光折射在三娘一雙桃花媚眼裡顯得格外璀璨耀目,可是我知道,這樣一雙美麗的眼睛卻屬於一個涼薄的主人,而這個主人,正是千萬百計要推我入宮,阻隔我與二哥的人。
父親的眼神一層一層深下去,我忙笑着把話岔開道:“爹爹容稟,女兒若是有福,進宮伺候皇上也便罷了。若是無福,還請父親體諒,不要急着許配人家。女兒還想多服侍爹爹幾年呢。”
三娘嗤道:“聽聽,又說孩子話了。”
父親肅着臉正要對我說什麼,突然廳外照壁之後人頭浮動,傳來一陣奔逐喧譁之聲,合歡驚慌失措的跑進來:“不好了夫人,小姐她——”她不防我們俱在三娘屋裡,在看到父親的那一剎那,硬生生把餘下的話嚥了下去。
她一頭進來,嗓門又高,我們不免都驚了一跳,三娘登時怒道:“沒眼皮的賤蹄子,跑什麼跑?小姐怎麼了?”合歡忙跪下,答非所問道:“老爺,夫人,雙成,雙成找到了!”她口齒打着顫,整個人也戰慄不已,似乎十分恐懼。
我見父親不悅,忙道:“找到便找到了,捆起來下放在馬房裡不就得了?你也太不長進了,這麼忙忙的來回,顯是多大的事?”合歡仰起臉看着我,神情古怪道:“捆不得了!”二孃溫聲道:“你素來是個懂事幹練的,今兒是怎麼了?別急,慢慢說。”
“纔剛大小姐在花園裡跌了一跤,把老爺賞的簪子掉進廢棄的地窖裡。大小姐便叫花農撬開了那個地窖,誰曾想看到,看到雙成他,他死在那裡面了!纔剛大小姐已經嚇暈過去,五小姐也,也……”
我聞言心底又驚又痛,手上一個力道不準,捧着的青瓷茶盞哐當摔落在地。二孃忙攙住我,急道:“花園那邊還有什麼人在?”合歡回道:“二爺已經去了。”我腦子裡飛快的回過神來忙問道:“那裡面除了雙成,可有……可有……”說到後面,我自己都不敢啓脣,只怕說了出來,便會得到那可怖的答案!
初蕊,初蕊,我心裡這兩個字終究只敢在喉頭打轉,萬一她也在裡面,萬一。
合歡先是茫然,隨即明白過來道:“裡面再無他人!”
聽她如是說,我一顆心纔算從嗓子眼裡落回原處,自雙成進府,我甚少喚他到面前伺候,因此雖然心裡悽悽,終究不至於太過悲痛。
雙成雖只是買來的小廝,但死在靖國府的花園地下,死因不明不白,若是傳了出去,被那有心的人加油添醋,只怕會給靖國府扣上草菅人命的罪名。顧慮到這一層,我們忙忙的由合歡帶路往花園裡去。
一路上父親鐵青着臉不說話,三娘緩過神來,揚聲怒罵道:“不過是死了一個私逃的下人而已,死了便死了,爲何還會驚到嫺兒媜兒?你們是怎麼伺候的?又不是什麼稀奇玩意兒,兩位小姐去那種地方,你們不會攔着?”
合歡不答,只諾諾稱罪而已。
甫到花圃,便見媜兒着一身月白寢衣,披散着頭髮站在地窖上方,二哥在一旁,正半扶着她。從側面看不見她的表情,只看見她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下面,失魂落魄,狀若女鬼。
見我們一行人去了,守候在周圍的家將丫鬟忙一一行禮。父親揮手道:“罷了,這是怎麼說?”府裡的總管事李大才恭敬的垂着手上來回道:“回老爺,前些日子私逃的小廝找着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發了昏,居然藏在這地窖裡面,這地窖早些年就沒用了,也不知道他是怎麼進去的,外面釘了鐵釘,裡面出不來,想是活活餓死的。”
媜兒身子晃了晃,似乎風吹便倒。我移到她身邊,握住她的一雙手道:“你怎麼穿這麼點就出來了,小心吹了風着了涼。”又脫下自己身上的素色百合織錦披風給她披上,二哥看看我,嘆息一聲低低道:“本來剛吃了藥睡着呢,聽見一聲兒便跑了出來,誰也攔不住。”
媜兒眼神渙散,並不看我們,仍直瞪瞪的朝底下看。
農曆二月,日頭一下山便四處漸次昏黑,有人點起火枚子挨個給燈籠點上火,晚風一起,幽幽暗暗的燭光裡便搖曳起來,人影憧憧,顯出幾分可怖。
地窖的蓋子被掀在一旁,露出表面的青苔和泥土。我雖然覺得心中忐忑,但還是順着媜兒的視線看了去,只見幾個家將正在費力的搬動一個人,那地窖很小,處處逼狹不堪,幾個人搬動起來連轉身都難。
父親撫額,臉色已是陰沉難當:“女眷們都回去,這會子守在這裡看什麼,死個人有什麼好看的?”又高聲吩咐各處的丫鬟們:“帶你們小姐回去,晚上多幾個人值夜。”
合歡壯着膽子去拉媜兒,卻被媜兒揚手推開。正當這時,雙成被人拖了上來。
在幾盞燈籠的映照下,他雙眼微睜,嘴脣緊閉,臉色灰白,曾經如玉的臉龐像被雨水打過的白紙一樣塌陷下去。沒有穿冬衣,身上只着薄薄的褻衣,雖不過十來天而已,卻已經有八分殘破。搬動時有人不小心撩開了他的衣服,肋骨一節一節看的分明,皮膚緊緊裹在骨節上,枯槁消瘦,不成人形。
府裡那起專管喪葬的人上去摸了摸,又周身看了看,躬身回道:“回老爺,沒有外傷,僅指尖有殘留的血跡,約莫是自己刨挖土石所致。小的看過,確實應該是餓死的。”
我聽他那麼說,心中一酸,不禁落下淚來。他就那麼去了嗎?在我們四處尋找他的時候,誰能想到他居然就在我們的腳底下?這處廢棄的地窖靠近花園後牆最角落處,原是推積花肥之處,平日裡就人跡罕至,何況元宵前後天氣陰冷,更沒人到花園深處去了。即便是他高聲呼救,只怕也沒人能聽見。
可是他究竟是怎麼進去的?爲什麼初蕊不在身邊?他來府裡不過幾個月光景,從未與人結怨,若是被人謀害,爲何又沒有傷痕?重重的疑問在我心裡集結,慢慢凝成了團。
媜兒臉色蒼白不似人色,只緊緊捏了拳頭,強撐着一聲不吭。
三娘掩面道:“可憐見的,想必是一心私奔慌裡張裡,失足掉進去暈了。外面的人不知道,以爲蓋子殘破,倒把這出口又釘上了。”
言罷又道:“各人的命數也真是說不得,要不是爲了初蕊那小蹄子,又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現在大節剛過,便倒騰出這事來,這是給誰找晦氣呢?”
她這句話讓父親一個激靈,起先還有些悲憫之色漸漸隱去,半晌沉聲道:“好!好!自己往死路上走,還有什麼好說?”又轉身吩咐李大才:“扔到亂葬崗子去!在府裡各處焚艾噴酒,沒得沾染了晦氣!”
李大才諾諾稱是,父親轉身就走,二孃三娘忙跟上,又示意我們也跟上。我扶着媜兒,她看到雙成的那一刻已經全身脫力搖搖欲墜,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撐着她未曾倒下。她眼神幽深的只在雙成身上打轉,二哥不忍,擁她入懷道:“妹妹,不要這樣,若是想哭便哭出來,不要憋壞了自己。”
良久,媜兒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輕笑,那笑聲像是從地獄深處爬出來的鬼魂啼哭,又像是垂死之人輾轉牀榻彌留時刻不甘的慘號。
獵獵風起,直吹得她一身月白衣裳裙裾翻飛,這詭異場景,讓我不由倒退兩步,渾身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