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慕華館,剛換上乾燥衣物,雨勢便愈越愈大,漸成傾盆之勢。狂風大作,伴之電閃雷鳴。水流如注順着飛檐的獸形瓦當急急傾瀉下來,嘩嘩之聲不絕於耳。不過巳時日中,天色卻昏暗的如同夜幕降臨,
總是無事,錦心守着後殿,嫣尋和棠璃順茗等在前殿外廊上候着,我與雲意橫臥在八瓣牡丹錦榻上聽着急雨如注,浣娘負手站在殿外檐下,間或低低的嘆一口氣。雲意示意順茗爲浣娘加衣,低低對我說:“每逢雷雨天氣,她就這個樣子。”我輕聲問道:“這是怎麼了?”
雲意眼神暗下去:“想家了。原先皇上還勸慰着,見她總那樣,現在也懶怠理了。”我看一眼殿外那個孤零零的人影,聽見雲意說:“她原是內海的採珠女,皇上見她貌美,又性子溫敦,一時興起便帶回了宮。如今興頭過了,也看的跟馬棚風一樣了。”
我訝然出聲:“怪不得之前與姐姐打鬧,說起呂端爲相的典故,她竟全然不知。”雲意苦笑道:“浣娘跟我說過,她家中只有老父一人,平日裡窮困窘迫,竟連平民百姓的家境也比不上。連她這樣的深閨女兒都要拋頭露面採珠爲生,哪裡有機會念書識字?”
正說着,浣娘回身進來,見我們臥在一處說話,便拉了小軟春錦凳坐過來,笑道:“姐姐們說什麼體己話兒,也說給我熱鬧熱鬧!”她因爲家世微薄,平素非常注意口齒措辭,即使在我和雲意麪前,曾經也是嬪妾娘娘不離口,被雲意狠狠說了幾次才扭扭捏捏稱起了姐妹。相處的時日久了,大概是覺得我和雲意都不是那種城府深沉滿腹心機的人,又都是坦誠對她,才真心的親熱起來。
我伸手把她頭上的珠花緊了緊道:“沒說什麼,不過聊聊刺繡的手藝。”
雲意會意,岔開話對我說:“妹妹什麼時候與汪若琴私交甚深的?”
我無言以對,自來到東秦我便沒見過汪若琴,更談不上私交,只是這話要如何開口?棠璃眼尖,見我沉吟不語,便笑着上前道:“其實在靖國府的時候美人與汪寶林也沒什麼來往,更衣你也知道,咱們三夫人向來性子有些古怪的。”
她說話點到爲止,雲意頷首道:“那倒也是。不過我看妹妹似乎對汪若琴很有憐惜之意,妹妹難道還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嗎?”
我不好說什麼,微微笑道:“姐姐知道我向來是個沒心眼的,看見她楚楚可憐的樣子,便不忍心了。究竟她是什麼樣的人,還真是不清楚。”
浣娘正拿着針線對着繃子上的鯉魚戲蓮刺繡查看針腳,聽我如是說,便將穿着紅絲線的銀針用力按在繃子上道:“可憐麼?姐姐是沒見着她發狠的時候!”
雲意坐起,伸手輕按在她的肩上道:“何必爲了那個狐媚子動氣?”
浣娘見我一臉迷惑的神情,便絮絮開來:“汪寶林看似甜美柔弱,實則欺上媚下心機深沉!那日敏姐姐與我閒聊中不過私下稱了一句陸充華的名諱,寶林當時在旁也是有說有笑,誰知散了之後便去陸充華面前告狀。好在陸充華性子豁達並不計較這些,這事纔算過去。若是換了韓昭儀,敏姐姐豈能全身而退?”
我略微詫異:“可是適才雨中所見,陸充華與汪寶林似乎也不怎麼融洽。”
雲意冷然道:“原本兩人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親眷關係,充華還頗爲照顧她。只不過陸充華爲人豪闊,不愛算計,與汪若琴不是一路人。後來也不知道汪若琴在韓昭儀面前說了什麼,害的陸充華在後宮姐妹面前被韓昭儀好一頓排揎,自那以後便與汪若琴生分了。”
窗外雨越發大了,敲得瓦片與庭院中的芭蕉嘩嘩作響。我復又躺下道:“如此說來,汪寶林在正明宮也算韓昭儀的心腹了?”
浣娘噗嗤笑出聲道:“她倒是想呢!可惜韓昭儀也不過當她是一顆棋子罷了,敲打完了陸充華,便把她撂過一邊了。”她又笑道:“她見裴姐姐說咱們要去雲臺館,她不便跟着來,臉色就難看成那樣,只怕心裡又不舒服了吧。”
雲意撫着我的鬢髮,低聲道:“照說你本不該進宮來趟這渾水,只不過君命難違,也不得不處處小心。我且告訴你,這宮裡別人還罷了,你切記提防着珍淑媛劉娉。和她比起來,其他人不過是紙老虎罷了。”
珍淑媛?那個美冠後宮的女子?
我曬然道:“她看起來很是謙恭低調,怎麼會?”
雲意道:“低調倒是真的,至於謙恭麼?你以爲汪若琴爲什麼會在韓昭儀眼裡一文不值?還不是因爲她的崛起影響了珍淑媛在韓昭儀心中的地位,珍淑媛是何等自矜身份的人,豈會讓汪若琴這個蠢纔在她之上?”
說着話兒,棠璃撩起門上掛的月色茜紗進來,打起火摺子點燃四盞八仙過海琉璃宮燈,笑着說:“今兒這天色可真嚇人,好好的竟狂風暴雨起來,這會子正晌午呢,看着跟晚上似的。”
雲意和浣娘議論着手裡的刺繡,我起身朝外看去,暮靄沉沉,昏天黑地。嫣尋見我出來,忙起身跟在我身後,檐下水流如同一幅小小的瀑布,我不禁伸手進去探尋,水的力道撞擊着手,居然有些許痛意。
嫣尋輕聲道:“娘娘仔細手涼。”
我恍然抽回手來,忽然偏頭對嫣尋道:“嫣尋你聽,什麼聲音?”
嫣尋聽了聽,波瀾不驚道:“奴婢耳背,沒聽出什麼聲音。”
“不對,我明明聽到有微弱的呻吟和哭喊,你再好好聽聽!”
嫣尋道:“娘娘許是聽岔了,那不過是雷雨之聲罷了。”
再仔細聽時,嘩嘩的雨聲覆蓋了一切,並沒有其他異聲。我懷疑自己確實聽錯了,雨聲瀝瀝,偶爾發出似人嘆息之音,慕華館地處偏僻,加之天色昏暗,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嫣尋擁着我正要進去,浣娘走了出來,她手裡拿着茶盞,巧笑倩兮遞給我道:“姐姐連冰糖杏仁茶也不喝就出來看雨景,究竟這黑漆麻烏的有什麼好看?”我正要去接茶盞,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照的小小的慕華館四處一片雪亮。
浣娘脣邊的笑容驟然凝固在臉上,瞳孔圓睜,氣息混亂,瞪着園子裡一處地方牙齒咯咯上下打顫,我掉頭過去,殿前的白玉拱門下赫然顯出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它吐着鮮紅的舌頭,脖子前仰後合,眼窩處只有兩個黑洞,猙獰恐怖到了極點!
閃電稍縱即逝,四周又恢復到之前的昏黑難辨。
浣娘兩眼一翻便暈了過去,她手裡的茶盞咣噹摔成碎片。我乍一見着這樣恐怖的場景,後背冷汗瀝瀝而下,直把貼身小衣都濡的溼透,喉嚨裡的聲音也不受控制,禁不住的連連驚聲尖叫起來!
嫣尋一手扶着我一手勉力拉着浣娘,高聲叫道:“棠璃!李順!”
一聲悶雷在耳邊炸響,李順已經帶着小太監們跑出來,嫣尋身子也在顫抖,卻極力自持着吩咐下去:“帶幾個膽大心細的去拱門附近查看,若是有可疑的人只管拘了來!快去!”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半癱在雲意懷裡渾身無力,只聽得她焦急的詢問和嫣尋的回覆。棠璃哭着打來熱水,錦心早飛也似的跑去催小太監傳太醫,珠兒嚇的手足無措,全靠順茗指揮着爲浣娘捏掐人中虎口。屋裡一時間穿梭不停,人仰馬翻。
雲意親自用熱水爲我擦了臉和脖子,棠璃又端上來四物安神湯,我抿了幾口,又坐了一陣子,看着滿室輝煌明亮的燈火,才感覺心裡好受了些。
不一時李順回來報說:“奴才們在四周翻了個遍,半個人影兒也沒見着。奴才想着許是那裝神弄鬼的人腿腳利索,便又追到主宮,今兒個雨勢太大,除了各處替娘娘們當差的人,也沒見着旁人了。”
聽了這話,守在殿裡伺候的宮人們面露懼色,怯怯道:“不會真的是有鬼吧?”
雲意怒道:“混賬東西,混說什麼?這世上哪來的鬼?即便有鬼,冤有頭債有主,你們美人素日與人無怨,爲何要找到慕華館來!”
其中一個宮人壯着膽子說:“更衣難道不知道嗎?玉櫻姐姐昨兒個死在暴室了!”
我和雲意聞言臉上俱是一變,雲意微微探出身子道:“你且上前來,這事是怎麼說的?”
那宮人忙上前拜倒道:“奴婢昨日下了值去浣衣局找同鄉,她與奴婢閒話,說是昨晚上玉櫻姐姐突然自縊在舂米房裡,還說她臨死前發了狂,叫嚷了不少娘娘的名諱,還把自己臉上撓的全是傷痕,放下來時脖子也快勒斷了。”
雨聲減小,我心裡卻一陣陣寒上來,不自覺的蜷縮成一團,雲意忙喝退那宮人,對我溫言道:“妹妹別怕,先不說那人是不是玉櫻,即便是,妹妹宅心仁厚,也沒什麼可愧的。況且這世上神鬼之說都是衆口鑠金之言,妹妹飽讀詩書,難道還會被小人的這點伎倆騙過去麼?”
忽聽悠悠一聲長吁,原來是浣娘醒轉過來,我們都顧不得別的,統統圍在她身邊。只見她星眸微睜,初醒來還有些驚慌失措,直至看清我與雲意,便一手攥着一人,淚珠兒滾滾而出道:“神天菩薩,可嚇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