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沈伯父說,雲意進宮即封爲正七品御女,不幾日,三哥也擢升爲從六品工部員外郎。父親在書房跟我說起時不禁唏噓:“若不是因爲你稟性柔弱,時常病病怏怏,只怕也能進宮跟雲兒做個伴兒。”二孃在一旁給父親斟茶道:“婉兒這樣的性子,要是進了宮苑,只怕要被別的貴人欺負。”
父親得意道:“這又多慮了,靖國府的女孩兒是何等尊貴,誰敢欺負她?”二孃說:“話雖如此,老爺忘了陳太妃前車之鑑了?想那陳太妃乃是齊寧長公主之女,先皇在時曾經何等寵愛?還不是被人找個錯處幽居而薨。”父親忙掩住她的口道:“我知道你是不想我送婉兒進宮,可陳太妃的事萬萬不可再提起!”
父親近來對二孃親暱了許多,沒有避忌我還在場。二孃飛紅了臉,把父親的手拉下去道:“妾身知道了。”父親又笑着對我說:“開了春你就滿十六,也該是許配姻緣的時候了。”我頓時紅着臉道:“長姐還沒許人家呢,爹爹又拿我來取笑!”說起長姐。父親眉頭深鎖道:“不知道嫺兒想些什麼,前幾天少府監邱大人來提親,她一口就回了。這孩子越大越不懂事,莫非要熬成老姑娘?”
我抿了一口茶試探道:“若是長姐有意中人……”父親不等我說完即高聲道:“無稽之談!你們都是我辛苦養大的規矩女兒,豈能如此不尊重?自古姻緣都是父母之命,由得了你們自己私相授受?”我自知失言,又見二孃神情焦急,便撒嬌道:“女兒不過是胡亂說說罷了,長姐端莊穩重,豈會有那種暗度陳倉之事?”
父親臉色稍霽道:“雖則只是說說,也是無風不起浪。近來我聽人說媜兒親近小廝,可有此事?”我心裡闇跳,不知道怎麼回,二孃忙笑着掩飾:“下人嚼舌根的話怎麼信得?媜兒在三個女兒中是最心高氣傲的,老爺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私底下常說,不知道要什麼樣的少年才俊能配得上我們媜兒,她怎麼看得上一個下人?只怕說一說都嫌髒呢。”
二孃時常受媜兒的氣,此時卻盡力維護,父親頗信二孃的話:“若無此事便罷,若真有此事,那小廝也不用活了!”二孃賠笑:“老爺說的是,妾身平日裡一定多注意着些。”
父親再無他話,此事便放過一邊,我心裡對二孃的敬重也厚厚的又多了一重。
二孃呈上點心說:“家裡的女孩兒都是知書達理的,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有私情,再說還有妾身看着她們呢,老爺只管放心。”父親頷首,正要吃茶,遠遠地聽見三娘高聲吩咐:“帖子都看仔細了,不要漏了什麼,東西採買多留幾個心眼,要是弄得不好了仔細你們的皮!”底下人一片唯唯諾諾。
說着話就到了跟前,秋熙掀開簾子,三娘跟着進來,見我和二孃在,她臉上現出幾分不耐。我裝作沒看見,二孃笑着讓座,三娘也不客氣,坐到父親身邊怨道:“媜兒及笄的事情妾身一個人忙的暈頭轉向,老爺這些日子倒忘了。”父親見她一張粉臉微有怒氣,反倒笑了,說:“你是個能人,媜兒的事情無需我操心,你自然能辦的妥妥帖帖。”
三娘見父親語氣和藹,便起身捏着父親的肩膀說:“妾身還有一件事要請老爺示下。”父親被她揉捏的舒服,眯着眼問:“何事?”三娘說:“妾身想請國師爲媜兒主持及笄之禮,老爺意下如何?”父親沉吟幾許道:“國師恃才傲物,若只是爲了媜兒及笄禮,怕是請不動他吧”三娘嬌聲道:“哎呀,老爺莫要管其他,只說行不行?”父親笑着拍拍她的手道:“只要你請得動,自然是行的。”
他們二人笑語溫存,我覷個機會抽身出去,才發現二孃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外廳裡默默坐着了。我走到她身邊,看着她落寞的表情,不禁感慨萬千,她見是我,忙擠出一副笑臉道:“你怎麼出來了,裡面要茶水嗎?”說罷起身要拿茶壺,我按住她的手道:“不要,是我嫌裡面太悶。”二孃復又坐下,我問:“二孃怎麼不回房休息,這裡反正也有三娘伺候着。”
二孃微微嘆息道:“你三娘哪是伺候人的呢,只怕撒嬌起來,還要老爺伺候她吧。”我看着她曾經嬌豔的面龐,一時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二孃見我不語,笑道:“這傻孩子,又想什麼想的出神?”我鬱郁的看着她,她也不過三十五六,風韻正盛,可惜在男人的心裡,賢良淑德往往抵不過一個狐媚眼神。
回去的路上,正撞見雙成往下人房裡走,我想起父親說的話,心下一動忙叫住他,他回頭見是我,有十二分的不情願,但又不敢違逆,不得不隨我一起。直走到一處幽靜曲廊,我站住不走,錦心見狀掏出一方絲帕墊在欄杆上,我坐下後,藉故要吃果子,支走了錦心。雙成見錦心走了,越發的不自然。
“聽說媜兒這些日子身子康復的差不多了,你的功勞不小。”
他低聲回說:“五小姐洪福齊天,原本就沒大礙。”我微微側身道:“難爲你和媜兒居然投緣,只可惜……”,我故意按下話頭不說,雙成等了半晌見無下文,便問:“小姐說可惜,可惜的什麼?”我佯裝悲慼道:“可惜父親已經爲媜兒物色了佳偶,說是等媜兒及笄之後就定下親事。”
雙成聽我說完道:“只要五小姐願意,也是一樁好事。”我見他表情釋然,可見他對媜兒萬分信任,即使有人牽線搭橋,媜兒也決計不會同意。於是又說道:“爹爹看中的是鴻臚寺卿陳大人家的公子。陳公子出身名門,儒雅穩重,上個月剛升了六品青州別駕,前途不可限量。”
說完,我靜靜地看着前面的石子路面。雙成沉默一會說:“小姐的意思我懂。小姐是提點我,癩蛤蟆別想吃天鵝肉。”我不防他說出這樣的話來,想解釋,又無從解釋。他和媜兒地位懸殊,就算兩人惺惺相惜情比金堅,也逃不出世俗的羅網。何況父親已經放出話來,若是真的,便要用雙成的命來換取媜兒的名聲。我如何能看着他倆越陷越深?
樹上的枯葉隨風落下,悉悉索索,看起來蕭條無際。雙成開口說:“這些日子,小的仔細想過,五小姐金枝玉葉,絕無可能與我這種身份卑賤的人在一起。”他說的感傷,琉璃般明淨的眼珠子蒙上了一層霧氣,我忍不住想勸慰他,卻又言語乏力。
他拾起一片枯葉道:“我並沒有任何癡心妄想,只希望在五小姐出閣之前,陪着她,保護她,這就是我有生之年最大的願望。”他說完這話,癡癡的望着那片枯葉,似乎那就是捧在掌心的媜兒。我默然,俄頃道:“可是父親並不這樣認爲。他纔跟我說,若你對媜兒的情意屬實,便要你在這世上永遠消失。”
雙成仰起臉,微笑着,那渾身散發的高潔氣質讓我在心裡怨恨他爲什麼不是一個富貴王孫。他說:“我第一次見到五小姐,她正爲花簪掉進魚池而氣惱。我跳進魚池爲她撈起那枚簪子,她對我笑了一笑,那樣子真美。”我默然,媜兒待人疏離,平日裡總是淡然不樂,若是肯展顏一笑,那樣子必定美不勝收。
“靖國府買了我來,原是要我爲小姐解悶的,但我冷眼看去,小姐雖然偶有寂寥,卻灑脫自如天性豪闊,老爺擔心你悶出病來,原是擔心錯了。”他悠悠說來,“可是五小姐不一樣,她每一天都是那樣鬱鬱寡歡。後來她跟我說,她沒有朋友,姐妹之間也不親近。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聽她那樣說,我就瘋了似的,只想讓她開心,讓她笑,只想讓她以後不再那麼孤獨。”
他情真意切,我禁不住動容道:“可是父親是絕不同意你們在一起的,難道,媜兒會不知道?”雙成笑說:“她說,願意跟我走,就算討飯,也願意。”我倒吸一口涼氣,我是絕對想不到媜兒這樣淡漠的人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雙成苦笑道:“小姐,莫非你也認爲我會帶着她走?”
曲廊上風起,我理順一縷頭髮道:“若是兩情相悅,什麼事做不出來?”雙成低下頭,似哭似笑的說:“她對我那麼好,我怎麼會帶她走?難道我會讓我心愛的人捨棄一切跟着我去過吃不飽飯的日子?”我愕然道:“可是若你們不離開靖國府,便永生不可能在一起啊!”
雙成的聲音在風裡飄散:“我知道,我早知她是要嫁給達官貴人的,只是,我捨不得離開她,我只想多陪她一日是一日。等到她許了人家,我便求老爺開恩讓我出府。小姐,你相信我,到時我自會離去,絕不會玷污五小姐一個指頭,也絕不沾帶靖國府一毫銀錢!”
他這番話打亂了我原本想好的說辭,我以爲他藉着潘安美貌要死纏着媜兒不放,要麼求些榮華富貴,要麼巧舌如簧抱得美人歸。但想來想去,也沒想到他對媜兒竟是一腔真情,事事想得周全,我起先的想法倒是對他的褻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