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錦心路上說了什麼,初蕊進門便噗通跪下,我半倚在外間的紫檀木八仙桌旁,不說話,也不叫她起來。棠璃問道:“去了哪裡,這會子纔回來?”初蕊不敢答話,錦心回道:“奴婢找到她時,她正在花園曲廊底下逗鳥兒。”
棠璃端上一盞姜蜜水,低眉奉上。我接過來,慢悠悠吹去表面的浮沫。初蕊不比棠璃錦心老成持重。她本來年幼,性子又極單純,常愛在我面前撒嬌賣憨,我若是不沉着臉曉以顏色,只怕以後更管不住她。
我放下杯盞,冷聲道:“你現在眼裡還有我嗎?”初蕊一聽這話先怯了幾分,低低迴道:“奴婢心裡一直以小姐爲尊,絕不敢目中無人。”我一聲冷哼提高了聲音道:“棠璃跟着我出去,錦心張羅着清理庭院的積雪,你倒好,跑的人影不見。我回來這半天,若不是棠璃細心,連口熱水也喝不上。纔剛我出去,眼錯不見你又跑的不見蹤影,你終究是比我還忙!”
棠璃從未見我發火,此時忙說:“小姐當心氣壞了身子,婢子來說她。”初蕊哭喪着臉道:“往日也是這樣頑的,小姐都沒說什麼。今天是怎麼了,果真是他們說的,小姐得了聖眷自然就不同了。”
我本來起意是想唬她幾句,免得她一天到晚胡跑,落人話柄。誰料想她居然說出這種話來,句句都朝我心窩子戳!我當下心情激盪,啪的一掌拍在桌上,棠璃錦心忙說:“小姐仔細手疼!”
我厲聲道:“說你幾句你還滿嘴裡嘀咕,當真要人人皆知你膽大包天私會情郎,三娘過問起來賞你一頓嘴巴子賤賣出去才曉得厲害?!”她見我聲色俱厲,又想起三孃的手段,頓時面如土色,帶着哭腔道:“小姐,奴婢錯了!奴婢不該出去混逛,但奴婢並沒有做出苟且私會之事,求小姐開恩!”。
我並不作聲,她半跪半爬的匍匐到我跟前,抱住我的腿涕淚橫流說:“小姐,小姐,奴婢也知道羞恥,他對奴婢無心,奴婢再怎麼喜歡他也不會自取其辱。奴婢真的沒有,小姐信我!”我遞了個眼神給棠璃,她會意,伸手將初蕊扶起來,柔聲道:“並非小姐信你不過,府裡嚼舌頭的人多,你時常在雜役房周圍晃盪,難免不被人編排什麼話,要是傳到三夫人耳朵裡還有你活命的嗎?小姐也是擔心你,說你兩句,你還不知好歹!"
我端起姜蜜水慢慢啜飲,入口甜味沁入心脾,我卻覺得有些苦澀。頓一頓道:“以後沒有差事你就在院子裡頑吧,不要總跑去別院,雜役房全是些男人,以後更是不準再去了!若是我知道了,不過是一頓家法,三娘或是父親知道了,你知道是什麼下場!”
初蕊到底是個半大的孩子,聽了這話含着淚應了,已是嚇得渾身猶如篩糠,我也不忍心再說重話。
棠璃哄得初蕊下去,回身含笑對我說:“小姐既然知道她沒有私會雙成,爲何還要嚇唬她呢?”我嘆道:“她性子單純莽撞,對雙成又餘情未斷,如你所說,她居然三不五時還在雜役房附近晃悠,我若不敲打敲打她,真出了什麼事該如何是好?”
棠璃點頭道:“還是小姐大了,知書達理性子好,這要換了以前的脾氣,纔剛早命人撕爛她那張烈嘴了!”她話鋒一轉又嘆道:“說起來,初蕊年紀小,確是容易受人唆使擺佈。”我聽她言語裡還藏着話,便詢問起來。
她猶豫道:“前些日子,初蕊說起,中秋前跟秋熙一起到帳房領月俸,結果出來時秋熙親親熱熱問了她好多話,她一時嘴快……”,說到這,她看了看我的臉色道:“她一時嘴快,就把小姐身上有胎記的事說出來了。”
什麼?是她說出去的?我腦子裡一下涌上鍾承昭的影子,他那樣感傷的說:“我沒有”,而我卻根本不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我傷了他脆弱的自尊,還混然不知。
棠璃可能也想到這一點,低低說:“小姐,想是咱們之前錯怪了鍾大人。原是初蕊口快說漏了嘴,咱們卻只扣在鍾大人身上,白白讓他背了黑鍋。”我默然半刻,又想起他說要提親的神情,滿懷希冀的看着我的眼神,大抵那些話都是真的了。
香爐裡焚着沉水香,滿室雖然馨香一片,卻讓人覺得心裡無端端的沉重。
從臘月二十四日小年節起,家裡的下人們便開始忙年,掃房掃屋、置辦採買,洗頭沐浴、給樹上掛上紅色絲線,準備年節器具等等,隨處碰見個人都是忙忙碌碌的,話也顧不上多說幾句。
臘月二十八,父親又帶着我們祭祀財神、喜神、竈神、門神等諸路神明,藉此酬謝諸神的關照,並祈願在新的一年中能得到更多的福佑。
儀式又長又悶,我跪了半天,待祈福的儀式結束,便揉着膝蓋站了起來。長姐跪在我旁邊,穿着一件極其寬大的流雲五彩絲線棉袍子,想是跪的難受,見我起來,也掙扎着要起身,我順手扶了她一把,無意間手背觸到她的腹部。
長姐突然極快的將我的手撥到一邊,眉眼間遽然顯出惶惶不安。我低聲問道:“怎麼了?”她梨渦淺笑,但迅疾又黯淡下去:“沒怎麼,妹妹弄的我癢癢。”不過是手背碰了一下而已,怎麼會弄得她癢癢呢?我憶起她這些日子閉門不出甚少露面,心中存下了疑問。
她只是笑着,刻意與我和其他人拉開了距離,只由絳珠扶着靜靜的站在一旁。我有心要試探她,便拿了一炷香走過去,笑着說:“姐姐排行爲大,請先上香。”話猶未完,行走中一腳踩到百褶裙的前裾,便趔趄着朝她倒去。長姐花容失色,絳珠忙擋在她身前,可我終究在衆人驚呼中一手虛虛按在了長姐的肚子上。
雖然隔着棉衣,也能感覺觸手處一片隆起。
身後傳來父親的聲音:“怎麼如此不小心?無礙吧?”長姐滿臉蒼白的看向我,她連呼吸都逐漸屏住,額角已有冷汗滲出。祠堂內外都滿是人,這個時候我若是說出點什麼沒腦子的話,她必定萬劫不復。
我望定她,啞聲道:“無礙。”其他人都鬆一口大氣,長姐緊張的看着我扶住她的胳膊,我壓低了聲音對她說:“姐姐莫怕。”她聽我如是說,顯是不會害她,這才放下心來,長長的喘出一口氣。
三娘見我們竊竊私語,鳳目流波,不知道又在想些什麼詭計。二孃過來撫着長姐的臉頰道:“嫺兒沒事吧?”長姐強笑着點頭。父親說:“好了,你們也來給神靈、聖上、祖先敬香吧。別隻玩不夠。”我拉着長姐一起,用自己的身軀半遮着她的身體,躬身敬香後,便退到角落處,做出說梯己話的樣子來加以掩飾。
這些動作我做的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長姐垂着螓首默然不語,大有一切任由我擺佈的意味。等我送她回到房裡後,她四顧無人漲紅了臉道:“妹妹,你無須勉強自己,我知道你心裡也是唾棄我的。”
原來她以爲我因爲未婚先孕看不起她,雖然這種事情讓當事者和知情人都不免難堪,但她哪裡知道我在二十一世紀裡早見慣了對自己不負責任的未婚媽媽,無情濫交者更甚。況且她也不是恬不知恥的女子,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我扶着她坐下,又去關好了門窗,絳珠原是在門外候着的,回身坐到她面前。她臉上的紅已是滿漲的像要飛出去,我拖起她的手道:“姐姐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她又羞又愧只不說話,我不禁伸手撫上她的肚子,從隆起的高度判斷,腹中小孩恐怕已有三四個月了。
我又低聲問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她還是垂首不答,我硬扳起她的下巴道:“姐姐這樣緘默不語,難道就能遮下這樁事?”她眼角已有晶瑩淚花滲出,猶自緊咬牙關不開口。
見我逼問的急了,她只幽幽一句:“一切都是我自作孽,與他人無尤,妹妹就不要再問了。”說完淚如雨下,一張俏臉悽苦不已。我頹然鬆手,思忖一下又說:“既然姐姐不願意說,我也不再爲難姐姐。只是腹中孩兒一天天長大,決計是瞞不住的。姐姐可有什麼對應之策?”
長姐屋裡薰着波律香,植物的清香悠悠揚揚充滿每個角落。她的聲音悽悽慘慘:“我哪有什麼對應之策,左不過一死便罷了。”我愕然的注視着她,想不到聰慧如她,居然會打這樣的蠢主意。
“姐姐不知道這世上有樣東西,名爲藏紅花的?”我憑藉着以往在電視裡見到的古代藥名試探道,長姐聞言卻驚得雙手緊緊捂住腹部,無助的對我說:“不要!妹妹,我求你,不要墮掉我的孩子!”
她梨花帶雨,哭得氣息不暢,還只管苦苦求我。那樣子我見猶憐,莫說是男子,即便是女人見了也不忍心不答應。我心下有所觸動,扶住她道:“姐姐不願意墮掉胎兒,莫非是姐姐心上人的孩子?莫非那個人是……”
長姐又是一驚,大睜着杏眼看我,似乎在恐懼我即將說出來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