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太皇太后忽然也說有事要求蕭琮,蕭琮道:“皇祖母但說無妨。”
“哀家想着,自皇上登基以來,妃位之下夫人位空懸十數年,等同虛置,長此以往也不妥。皇上自己的妻妾,皇上自己清楚,若有德行超羣服衆之人,便擢升爲夫人,否則,便令禮部重新考議妃嬪品制,廢除夫人之位,沒得空置薪俸讓人眼熱。”
蕭琮沉吟道:“不過是宮闈小事,何必給禮部再添重任。況且夫人乃開國高祖所立,如何能在朕的手中廢除?”
皇后道:“太皇太后此言,兒臣也曾想過,只是以前宮裡妃嬪較少,又甚少名門之後,兒臣也不便對皇上說。”
我看着他祖孫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眼中俱是精明靈動,不像事有湊巧,倒像是兩人早串通好似的。劉娉剛剛加封,若要擢升其他人爲夫人,太后若然攔阻,倒顯得過於偏袒劉娉,未免露出小家子來。
蕭琮與太皇太后此舉,到有幾分欲揚先抑的味道。
我忽然間釋然,心裡便也揣測到什麼,只隱忍了腔子裡噗通的心跳,若無其事吩咐着乳孃哄玉真入睡。
劉娉像是倏然明白過來,有些詫異的回望我一眼,又看向太后。太后面色也不好看,“其實偶有妃位空置,也不算什麼。若是爲了不讓夫人之位空置便令皇上倉促決定人選,似乎有揠苗助長之嫌……國師怎麼看?”
國師嘴角輕揚,緩聲道:“臣此來是爲皇子公主送寶剎開光護身符,至於娘娘們晉位之事,請太后恕臣不敢置喙。”
太后耐不住道:“貴爲夫人,要系出名門,德行高潔,本分善良,並無驕奢淫/逸之惡名……”
蕭琮笑道:“即便皇后三令五申,宮中仍多愛奢華……似乎有點難選。”
此時福康正在蕭琮膝下剝着金桔,擡頭無邪道:“這有什麼難的,寶母妃就節省得很,難道不可以當夫人嗎?”
寧妃忙制止道:“福康!你皇父與皇祖母說話,你插什麼嘴!”
福康撂了金桔,撅嘴道:“誰讓皇父說難選的?兒臣又不知道什麼是夫人,反正兒臣覺得寶母妃就很好!難道寶母妃就做不得?”
太皇太后拉了福康過去,撫着她的臉頰道:“小福康伶俐着呢,便是多嘴哀家也喜歡。”
彼時衆人皆矚目於我,我因爲要照顧玉真,脂粉不施,又怕珠玉之器無意間傷了她,只穿着一襲素淡的棉裙,頭上三兩隻渾圓玉釵並零星珠花。在一羣奼紫嫣紅的佳麗中,端的是樸實無華。
我斂眉正色,恭敬的凝視蕭琮,不說自己行,也不多嘴說自己不行。
她言語凝滯,強笑道:“母后的意思是怎樣?”
太皇太后道:“裴家世代清廉,無貪贓枉法之事,家世不錯。聽說裴家大小子在青海駐守,吐谷渾不敢犯邊?至於這孩子嘛,婕妤之位站的也夠久了……呵呵,哀家不敢揣測上意,不過白說說罷了。今日冷得厲害,哀家要回宮歇歇。”
太后仍蒼白辯駁道:“裴家的確家世清白戰功卓越,照理說封寶婕妤爲夫人也無不可。只不過她性子太過淡薄,兒臣擔心她不能輔佐皇后。”
太皇太后朗聲笑道:“又不是封妃位,要她輔佐引導皇后做什麼?”
太后不意太皇太后句句駁回,彆扭道:“母后既然有了人選,兒臣也不敢駁。”
言盡於此,太皇太后飄然離席,留下太后一臉鐵青。
蕭琮自然是喜笑顏開的,當即道:“今日樁樁件件俱是喜事,寶夫人,你還不上前向太后叩頭謝恩?”
我整理儀容,對太后下拜行稽首大禮。太后揚了臉道:“皇上且慢!哀家聽這個‘寶’字實在覺得彆扭,既然昭儀爲‘珍’,夫人再循舊時封號,聽起來似乎容不得珍昭儀似的。不如另換封號,既不委屈珍昭儀,也方顯出新意。”
蕭琮一怔,許是沒料到,劉娉款款道:“皇上向來看姐姐與別個不同,即便沿用舊時封號,嬪妾也不敢覺得委屈。”
太后冷笑道:“如此更不可以了,宮裡沒有恃強凌弱的規矩!”
我見她又開始拉臉子,忙屈膝回道:“嬪妾不敢妄自尊大,一切任由皇上太后做主!”
太后道:“其實有沒有封號也不算什麼,婕妤連越三階封爲夫人已是越了規矩……”
我驀地一震,看來太后的意思是想連我的封號一併抹去!若是沒有封號,一個空頭的夫人和有封號的昭儀地位能有幾許差別?她終究還是向着劉娉,總是不想我位居其上!
蕭琮打斷她道:“母后喜歡哪個字,便封哪個字,母后看可好?”
太后白了他一眼,面饜上現出一絲笑意道:“依哀家?哀家倒是喜歡那些花啊草的,拿那些字給她做封號,皇上可會同意?”
她眼角俱是笑意,衆人卻不敢笑。
良久,太后問蕭琮道:“聽聞慕華館附近種滿了廣玉蘭,‘蘭夫人’如何?”
國師聞聽“蘭夫人”三字一愣,緩聲道:“前朝周太妃曾經被先帝封爲蘭妃,且蘭妃不得善終,這個字終歸不太妥當……”
蕭琮蹙眉,旋即道:“婉卿喜歡紫薇花,朕與她初遇也是在紫薇園,便封薇夫人,母后覺得如何?”
太后還未說話,劉娉看似關切,先聲奪人道:“薇乃是青草一株,如何做得姐姐的封號呢?還請皇上三思!”
太后眸子驀然一轉,笑道:“哪有那麼多窮講究,便依皇上的!就封薇夫人!”又刻意對皇后道:“太皇太后適才也說過,無須讓薇夫人料理六宮事宜,以後便讓珍昭儀跟着和妃多學着點,也懂得眉高眼低。”
皇后並和妃喏了,衆人雖明白太后欲抑先揚,也不敢不把戲做足,又一一朝我道賀。須臾歌舞又起,歡歌笑語不絕於耳,一杯接一杯的酒在我面前的琥珀杯裡滿斟,到最後我不得不悄悄傾倒於坐席的毯子上。
玉真早由乳孃和錦心抱回慕華館了,我託詞要回去照顧,悄悄離了酒至半酣的人羣。
走到文德殿外的迴廊上,冷風一吹,才憶起大氅丟在了正殿。嫣尋讓我等在原地,自己轉回正殿去拿。我扶着雕龍大柱有些踉蹌,酒意突突的往上涌,因在拐角處,向外遠眺也看不到什麼守衛宮人,反倒滿目皆是的燈光透過厚密的松柏閃閃爍爍,越發覺得天旋地轉。
眼看着站立不穩,忽然有人將我穩穩扶住,手掌傳來的溫度透過不算厚的團錦琢花衣衫滲入肌膚,男子的氣息撲面而來。
我以爲是蕭琮,藉着酒意依在他肩上,柔聲道:“好好的不在裡面,怎麼出來了?”
他不答,只輕拍我的背。
我憶起剛纔所受的屈辱,刻意維持的死水無波掀起了滔天大浪,緊緊握了他的手苦笑:“你看見了,我也不知道究竟要如何才能討她歡心……似乎無論我怎麼做她也不會笑一笑。我並不想這樣,我也想好好的,可是她總是不喜歡……”
我喃喃的說着,話音剛落,自己忽然駭出一身冷汗。
蕭琮勤於行軍操練,手指與掌心交接的骨節處有四個繭,雖不至於硌手,也感覺得出。身後這個人的手細膩平滑,並沒有半點習武的痕跡。
他不是蕭琮!
我的酒意嚇醒了大半,猛力推開面前的男子,定睛一看,面前的人衣帶當風,儒雅斯文,不是國師又是誰呢!
我窘的手足無措,又憶起他在東秦至高無上的地位,忙勉力一福道:“嬪妾失儀冒犯國師,嬪妾還以爲是皇上……”
他神色淡漠,與我對比鮮明,“臣四十許人,若然生女只怕也與你年齡相當,薇夫人實在無需如此緊張惶恐。”
我只覺滿面火熱,窘迫的連話也說不出,恰好嫣尋取了大氅出來,見國師與我站於一處,頓時放慢了腳步,輕聲喚道:“娘娘……”
我如得了大赦,踉蹌的撲過去,嫣尋扶住我,屈膝道:“奴婢見過國師。”
國師並不看我們,只道:“去吧。”
跌跌撞撞朝花廳而去,我臉色蒼白難看,嫣尋忙不迭把手中的大氅披在我身上,道:“都是奴婢不好,來去耽擱了時間。”
我酒興發作,只覺渾身無力,加之在國師面前吐露了幾句真話,又羞又怕,一來自己酒後失於輕浮,二來擔心他原原本本告訴太后,不由自主便有些失魂落魄。
嫣尋碰到我的手有顫抖的冷,發急道:“娘娘不要緊吧?”我勉力搖頭,扶着她的胳膊慢慢往外走,偶一回頭,那抹蕭肅的身影仍在原地,負手而立,蒼巖若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