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他說得古怪,我聽着彆扭。
看他的臉色也不太好,沉默片刻,我淡然一笑:“嬪妾的東西無非是家裡陪嫁、宮中賞賜,若是有什麼皇上看得上的物件兒,拿走了便是。”
蕭琮沒有接我的話,只是目光炯炯盯着那一地的箱籠看,看的我心裡發毛,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原本這些東西只是大略的查看歸類,如今蕭琮來了,反倒不得不挨個打開,每一樣都先呈給他看過方罷了。
我見他像抓賊一樣認真,索性賭氣坐到一旁繼續繡手中的龍紋,偏生他眼尖瞄見了,張口便問:“這是繡的什麼?”
我半晌回道:“皇上的腰帶,嬪妾繡着玩的。”
他偏過頭看看,嘴角捲起一抹取笑:“嗯,確實只能繡着玩。”
我一時羞怯氣結,龍紋難做,便是尚服局的人也要小心再小心,即便我繡工不好,怎麼說也是一番心意,既然他看不上,那我撂開不做便是了。
他見我面有惱色,又忍不住笑道:“脾氣變得這樣壞……好好繡着,明年夏日朕等着用。”
我見他又展顏一笑,自己倒不氣了。也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總覺得像是大冬天裡站在陽光底下,暖暖的,讓人心裡舒坦。
正要說話,蕭琮忽然指着剛呈上打開又準備拿下去的一個錦盒道:“且慢,把這個呈上來!”
捧盒子的錦心一愣,把那盒子抱着,傻怔怔站立,眼神只管朝我瞟來。我心裡納悶,她向來伶俐,今天怎麼犯糊塗了。
我嗔怪她:“糊塗東西,皇上讓你呈上來你便呈上來,看我做什麼!”
錦心趿拉着慢吞吞的上前跪下,將手中的雕花八仙過海紅木盒高高舉起。
蕭琮一把打開,我好奇是什麼讓他留心。忘了之前還和他賭氣,也偏過頭去看。
大紅縐布上,靜靜躺着一隻銀白色指環。
是大年三十那夜,少庭給我的指環。
所有人都以爲是哥哥給妹妹的饋歲,只有我心裡清楚,那是定情之物。
因爲我對少庭的怨憤,也因着宮廷種種不便,入宮不久我便讓棠璃將它收了起來,時間久了,我都漸漸淡忘。沒有想到今天偏偏翻出來了,偏偏又讓蕭琮看到。
“這是什麼?”他陰沉着臉問。
我若無其事的瞄了一眼,如實回道:“孃家哥哥送的指環,讓嬪妾戴着玩兒的。”
蕭琮捻起指環,在手裡掂量細看,忽而冷笑:“既然是你哥哥給你的新鮮玩意兒,怎麼從來沒見你戴過?”
我聽他語氣不善,只有顫顫巍巍起身回話:“這些東西原是在家裡胡亂戴着玩的,也沒個體制規矩。加之入宮賞賜太多,嬪妾的頭面首飾到現在也穿戴不過來,因此皇上看着眼生。”
“非金非銀,非石非玉,天底下也難再找到第二件……寶婕妤,你不天天戴着,豈不是辜負了送東西的人一片苦心?”
他從未這樣稱呼過我,我心裡疑惑,擡了頭望他,他正擰了眉毛看我。那張熟悉的臉上佈滿了陰霾,一片暖陽乍時又消散的無影無蹤。
我遲疑道:“嬪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他漠漠然睨我:“不明白?”
忽然他舉手一揚,我只聽見“叮”一聲,那枚指環便不知道消失在殿中哪個犄角旮旯去了。
殿中衆人齊齊跪下,無人敢言。
我禁不住訝然出聲,頓時忘了他在面前,轉身便想去找。
手腕忽然被蕭琮大力拉扯住,他咬牙切齒問道:“朕已經得了實情,你還不說實話?到底是誰給你的東西,值得你這麼寶貝?”
我見他滿面苦痛之色,好像我捅了他的心一樣,手腕疼痛,心頭亦是一酸,不禁哭道:“您從誰那裡聽了這些閒話便來嬪妾這裡撒氣,那東西原本就是哥哥送給我的,您要是不信,只管去問哥哥!”
蕭琮怒不可遏:“問你哥哥?你哥哥現在吐谷渾境地,怎麼問?況且你們兄妹同氣連枝,怎見得他不會說謊維護你!”
我手上微微一抖,墜着朝地上跪倒泣道:“皇上究竟聽誰說了什麼,只管叫來對質,嬪妾規行矩步心中無愧,事無不可對人言,嬪妾絕不能容忍如此奇恥大辱!”
蕭琮鬆開手,頹然坐倒:“你還狡辯!若不是你自己身邊的人告訴朕,朕怎麼知道你有這件東西,便連顏色、質地,樁樁件件都能吻合,你還跟朕要強!”
他越說越氣,揚手將暖炕小桌上的東西一應揮到地上,盛杏仁茶的琺琅盅“咣噹當”在地上打轉,潑了一地的乳白液體。
身邊人?
難道是媜兒?媜兒知道我喜歡的人是少庭,她不可能在蕭琮面前說出三孃的秘密,更不可能讓少庭惹上殺身之禍,她便再怎麼腹黑狠毒,親生母親和唯一的親哥哥還是要顧及的。
那麼會是誰?除了媜兒,還有誰知道我帶過這樣一隻指環進宮?
我逼視錦心,她趴伏在地瑟瑟發顫。也不會是她,她是我身邊最忠心的丫鬟,況且她也知道那指環是少庭送的,就算她要害我,也不可能選這樣一個契機。
我實在想不出來,卻聽蕭琮道:“既然你要對質,好,康延年!宣沈芳儀、裴充衣、汪寶林即刻來見!”
康延年應了喏,早有執事內監飛奔了去宣。
我直直跪着,心亂如麻,其他兩人還好說,如果汪若琴知道內情,依她的性格,只怕在蕭琮面前根本不會顧及兄妹情分,如果她和媜兒聯手,我更是百口莫辯,害我不說,勢必要害死少庭!
怎麼辦?怎麼辦?
我想了又想,少庭的身世隱秘,媜兒應該也不會自爆其辱,橫下一條心,不管汪若琴說什麼,我只一味啼哭,橫豎不認便罷了!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什麼別的辦法。
須臾。身畔傳來環佩叮噹之聲,三人出現在殿外。
蕭琮只一個擡眼,汪若琴便跪倒哭道:“皇上饒命,嬪妾該死,皇上饒命!”
果然是她!我厭惡的看向她,她又抽泣道:“妹妹,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多嘴多舌害了妹妹!”
我登時駁道:“表姐說的什麼話?”
汪若琴哀哀道:“前幾日嬪妾同裴充衣閒話家常,她說起妹妹有一隻特殊的指環,嬪妾聽了覺得新奇,今天在皇上面前便說漏了嘴……”
媜兒臉色漲紅,喝道:“表姐胡說什麼!姐姐的指環是我哥哥送的,難道這又有什麼不妥?”
汪若琴擡頭凝視媜兒,驚訝道:“五妹,你早先不是這麼說的,你不是告訴我那指環是四妹進宮之後,她的心上人偷傳進宮送與她的定情之物麼?你還說四妹天天日日望着那指環,對那人念念不忘的!”
媜兒又氣又急,怒道:“你胡說!”
蕭琮臉色鐵青,眼看就要發作,雲意忙柔聲道:“皇上且消消氣,既然裴充衣和汪寶林兩人言語都有出入,此事定有蹊蹺。”
蕭琮道:“你們三個要麼和她交好,要麼是親眷姐妹,朕念在她身懷六甲,宣你們來就是要問清楚,究竟有沒有私相授受這回事!”
我眼見媜兒氣憤難平,那激憤的樣子不像是裝的,分明是汪若琴從她口裡套出話來再肆意捏造。心裡反而鬆了一口氣,汪若琴既然不知道實情,胡編亂造的事情總有破綻,她一心害我,連媜兒也牽扯進來,媜兒不是省油的燈,如果真要對壘起來,全盤皆輸的未必就是我。
忽而一陣紛至沓來的人聲,衣香鬢影中,皇后在妃嬪簇擁中踏進殿來。
衆人請過安後,皇后道:“皇上這又是怎麼了?寶婕妤又犯了什麼事?”
蕭琮不耐道:“你來幹什麼?還帶了這麼些人,嫌這裡不夠吵?”
皇后見他言語不善,忙賠笑道:“皇上不是讓人傳召汪寶林嗎?彼時珍淑媛和陸充華也在,見皇上傳的急,只怕有什麼事,她二人回了臣妾,因此臣妾才忙着趕過來。”
又是劉娉!此時我心裡真是恨劉娉恨的牙癢,汪若琴與她沆瀣一氣,真是不達目的不罷休啊!
周遭竊竊私語之聲不絕於耳。蕭琮隻手支頤,煩躁不勝:“夠了!”
衆妃嬪立時噤聲不言,眼神卻在我身上溜來溜去。
雲意跪倒在我身邊:“皇上明鑑,妹妹絕對沒有做出那種不知羞恥的事,嬪妾可以爲證!”
“你如何爲證?”蕭琮冷笑着看向她。
我的手掩在寬大的裙裾中,暗暗拉扯雲意的衣角示意她不要說了,但她卻深吸一口氣道:“嬪妾相信寶婕妤,嬪妾願以命爲證!”
“沈芳儀,畫虎畫皮難畫骨,你雖然與寶婕妤情同姐妹,但以命爲證非同小可,皇上還在這兒呢,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
劉娉挺着肚子邊說邊喘,不勝怯弱。
寧妃瞥她一眼:“珍淑媛,你是有身子的人,少說幾句吧。”
蕭琮直勾勾的瞪着我:“朕待你不薄……你說,朕只想聽你如何狡辯!”
我揚起淚痕滿布的臉,毫不避諱直視着他:“因是貼身小物,知道的人很少,凡知道的都清楚那是哥哥爲嬪妾所贈的饋歲之禮,如今好端端的怎麼成了私相授受的定情之物,嬪妾百口莫辯。”
蕭琮扶額:“你百口莫辯?很好,既然是裴少庭送你的東西,可有人證?”
我啞着聲音道:“本就是兄妹互相贈與,皇上覺得什麼人才算證人?”
皇后挑了挑眉,端莊沉着的臉上恍然晃過一絲顫動。
媜兒剛要開口,蕭琮喝道:“你住嘴!”
人羣中已有性子輕浮的妃嬪隱隱嗤笑出聲,眼淚頓時從媜兒嬌顏上蜿蜒而下,她勉力忍住,直咬得牙齒咯咯作響。
皇后緩和道:“本宮聽了這半天算是明白了。話說捉賊捉贓,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東西,讓皇上生這麼大的氣?”
康延年苦笑道:“是一枚指環,適才皇上龍顏大怒,已經扔了。”
皇后蹙眉道:“糊塗,還不找出來。”
底下人見蕭琮並未出言阻止,忙忙的滿屋子搜尋起來。
汪若琴飲泣不停:“都是我不好,妹妹,都是我不好……”
我望着汪若琴,她一臉惶恐怯弱,渾身戰慄,若不是熟知她的秉性,真的會以爲她是無心之過。
雲意忍不住諷道:“寶林爲了榮華富貴榮寵綿長,什麼事做不出來,又有什麼錯?”
汪若琴怨毒的看着雲意,口中卻示弱不已:“沈芳儀,嬪妾知道自己糊塗,嬪妾不該在皇上面前抖摟出妹妹的事情……嬪妾知道妹妹傷心,芳儀觸景生情感同身受……”
裕妃掩口嗤笑道:“你可不是糊塗了,觸景生情這話也是胡亂說的?沈芳儀在閨中時經常走南闖北,莫不是在外面也有……”
皇后咳嗽一聲,裕妃忙住了口。
雲意臉色驟然蒼白,我眼看不好,忙用力按住她瑟瑟發抖的手,微微搖頭,示意她不要中計。
蕭琮陰沉的審視並排跪着的我和雲意,見汪若琴欲言又止,氣極反笑:“好,好,又牽出來一個!還有什麼朕不知道的,你都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