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我斜倚在東偏殿窗前的榻上看書打發辰光。晌午日頭逐漸毒辣,我逐漸也不想出去閒逛,除了去大安宮問安,便是偶爾浣娘過來說笑幾句。
棠璃拿着雞毛當令箭,總說蕭琮怕我貪涼,死活要給我蓋一襲石榴色華絲薄被,連身下臥着的玉蘭簟也軟軟鋪上了一層紗,說是隔住寒涼。湖水色秋羅銷金帳被銀鉤勾起,那弧度頗像一個咧開的笑臉。曇花小榻上堆了三四個湖綠緞子繡廣玉蘭的越棉摻決明子枕頭,綿軟舒服,枕之清心明目。
長姐前日生了個兒子,母子平安,父親進內探視時說起外孫便笑的合不攏嘴。奈何孩子尚小,長姐又在月子,因此即便我心裡癢癢,也不得相見。我託穆司衣做的衣服尚未完工,嫣尋去催了幾次,她都說一時找不到好料子,又或是所用絲線不合規制,每每神情慌亂,只管搪塞。
我翻了幾頁書,漸覺無所事事。便支起了身子要水喝,錦心小跑着捧了五彩花蝶冰紋大碗進來:“娘娘請用!”
我望着那個比我臉還大的海碗,啞然失笑道:“你跑什麼,這是飲牛呢?”
錦心擡起頭笑道:“娘娘別怪罪,只因娘娘秉性體弱,又懷有身孕,因此大暑天也不敢用冰。奴婢知道娘娘其實最喜歡涼爽之物……”
她覷見我笑,便放心道:“奴婢用這種海碗盛水,每隔半個時辰用新汲的井水浸着,奴婢想,海碗口大,寒氣不易長存。不過是取些涼意讓娘娘舒服些,究竟於娘娘的身體無礙!”
“果然是個好奴婢,事事想的周到!”
蕭琮身形未現聲先聞,轉瞬大踏步進來,見我要起來福身,忙一把撐住我的肩膀含笑道:“婉卿與朕何須如此客套?”
我望見他額頭微微有汗滲出,忙拿了自己的絹子爲他擦拭,又端過錦心爲我新湃的涼水呈上道:“皇上走熱了,想必也渴的厲害。所幸這水只有涼意並無寒氣,請皇上飲用。”
蕭琮接過咕嘟嘟便灌下去大半,飲罷道:“真是酣暢!”
我忍笑接過碗去,蕭琮偏頭瞥見,也撐不住道:“朕知道你想什麼,你心裡想着朕貴爲天子,怎麼也和市井販夫一樣,只管牛飲,毫無風雅之量?”
我拖着他的手嬌嬌笑道:“您也未免太看不起臣妾了。男子漢大丈夫,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原是應當的。這也不會因爲您是九五至尊就有所改變,難道是皇上就應該裁量着氣度過日子嗎?臣妾實在不能苟同。”
蕭琮眼睛裡放出光來,也不顧錦心在旁,一把將我攬過抱在大腿上坐着:“皇祖母曾經愛說一句話:‘各有因緣莫羨人’。朕今日才知道,這話竟有極大的道理!”
我推了兩下徒勞無功,也安然偎在他懷裡道:“您每每日理萬機,原本就極勞累,若是到了臣妾這裡還不能展顏,臣妾也實在愧爲人婦了!”
蕭琮明澈的眉目間帶着煙華鼎盛的倦色,他攬緊我,又撫上小腹道:“婉卿,朕聽聞大姨生了個兒子。你說咱們的孩子是女兒還是兒子?”我笑道:“皇上自然是喜歡兒子的,若臣妾生的是女兒,還望皇上念在素日情分,多多海涵。”
蕭琮立時不悅道:“混說!即便是女兒朕也是極喜歡的!”又轉而歡喜道:“女兒多好,民間說女兒是爹孃的小棉襖。你想,你產期在冬日,待朕下朝後,從大雪紛飛的外界踏進你的慕華館,一眼便看見咱們的孩子嘻嘻笑着,那是多麼貼心暖肺的滋味?”
我靜靜偎在他身上,雖不言語,卻滿心歡喜憧憬。他描述的那樣溫馨,我,他,還有未出世的孩子,冬日嚴寒,外面天寒地凍滴水成冰,我們一家三口卻在暖意融融的屋裡相視而笑,這是多麼好多麼好的畫卷!
蕭琮忽又想起什麼,問道:“大姨得子,你可送了什麼?”
我笑道:“能送什麼?臣妾一切都是皇上賜的,左不過給姐姐賞些金銀玉器聊表心意罷了。”
蕭琮取笑道:“這也太生分了。你自己難道就沒有梯己的東西送去?”
我大笑道:“皇上這話羞煞臣妾了,想臣妾一分一毫俱是皇上給予,豈有梯己之說?”
蕭琮也笑道:“朕就知道你一向摳門。來人……”
康延年應聲而至,蕭琮道:“傳朕旨意,賜千金爲右千牛衛長史鍾承昭洗兒錢,另賜各色布帛十匹,洗浴金盆一個,檀木小弓一把。恭賀靖國府公含飴弄孫之喜!”
康延年領了旨意,自去掖庭吩咐置辦不提。
蕭琮聞着我發間的味道,喃喃道:“不知爲何,朕一來你這裡就捨不得走,你每每卻又偏要趕朕走早點離去。”
我見他說得癡纏,臉上一紅道:“臣妾不敢!”
蕭琮只管嗅來嗅去,漸漸口齒含混,喘息聲重。我忙不迭推開他道:“皇上!”
他悟過來,忽然笑道:“朕又失態了,朕真是來不得你這裡,一來便和毛頭小子似的,只是玩不夠。”
我笑着嗔他,說笑着又取來酸梅湯與他共飲。殿內四角的白銀纏枝蓮龍紋四足銅鼎裡放置的冰塊緩緩散發着涼意,蕭琮坐着吃了幾個新湃的石榴,忽而記起:“這石榴好新鮮,朕記得誰宮裡就有幾顆石榴樹來着?”
錦心嘴快,回道:“沈綵女的雲臺館就種着石榴樹。”
我阻攔不及,蕭琮臉上已有微微神往:“雲臺館?朕有些時日沒去了。也罷……”
“皇上,臣妾爲您彈奏一曲箜篌可好?”我忙忙打斷他的話。蕭琮回過神,我笑的一臉寧和。
我刻意微笑着撫着肚子。他果然改了主意,轉而道:“也罷,就讓她靜靜思過。朕還是多陪陪你和孩子。”
我殿內的這架小箜篌,是太皇太后所贈,由黃花梨木製成,形如半邊木梳。琴箱下端鑲有蝴蝶形骨飾,角形曲木上端爲螺旋形琴首,琴絃一端拴於下方橫木的弦鈕上,另一端繫於曲形共鳴槽的背部。共十三絃,以弦長有別而音高低不同。外表美觀精緻,曲木兩側雕刻有對稱的鳳凰、雲頭和花卉紋飾,並刻有端方的楷書,通體並無漆飾。
我見蕭琮發話,放下心來,款款告了座,左手託置箜篌,右手彈弦發音。
一曲罷了,蕭琮擊掌道:“婉卿這一手箜篌,真真不亞於當年陳太妃!”
我按下弦來,輕聲道:“皇上謬讚,嬪妾何敢與陳太妃相提並論?”
“此曲聞來聲聲慢,水長山高漫雲煙。一彈一撥似觀馬,一顰一笑猶堪憐。美人才情驚天下,紅袖添香賽神仙。箜篌七十二絃柱,一弦一柱蘊華年。婉卿,你玲瓏剔透,當真日日都有驚喜給朕!”
蕭琮讚歎不絕於耳,我微笑着陪他說話閒聊,又伺候着他小睡。直到他睡得沉沉,這才悄無聲息的走了出去。
康延年自在寢殿等着伺候蕭琮,錦心隨我出去,至無人處不解道:“娘娘不是一直擔心沈綵女性子倔強不易復寵嗎?今日皇上提起,多好的機會,娘娘爲何要岔開呢?”
我嘆氣道:“若是雲意喜歡,我自然千百個願意幫她復寵,可是你也看到了,如今她這個樣子,若是見了皇上,必定又是百般牴觸不願,徒然讓皇上不悅!即使她虛與委蛇,究竟心中難過,也於自己無益。我適才岔開話題,也是爲了不讓皇上看到她鬱鬱寡歡的樣子,免得給她招來無妄之災。”
錦心恍然大悟道:“難怪呢!奴婢就說娘娘素來不是爭風吃醋的,爲何今日偏偏不幫沈綵女,原來還有這些個緣故!”
她又問道:“那娘娘現時要去哪裡?”
我冷哼道:“去哪裡?自然去尚宮局瞧瞧穆司衣爲本婕妤做的事情做好沒有!今日連皇上的賞賜都下來了,我看她當着我得面兒還怎麼搪塞!”
錦心應一聲兒,忙得上來託了我的披帛緊跟其後。
自慕華館去尚宮局,乃穿過皇城直到東南角。從紗行至後宮正宮、晨暉門,再穿過一條牙道,便是尚宮局各位女官女史居住當值之地。
因嫣尋去大安宮爲太皇太后送蜂蜜,棠璃留駐殿內,我便只帶着錦心及兩個內監同行。甫走到一扇西窗下,便聽見裡面傳來嚶嚶啼哭之聲,邊哭邊說:“她們怎麼那麼狠心?你是掌裁剪縫製的,毀了你的手,你以後在宮裡可怎麼活?”
另一個聲音鎮定許多:“哭什麼?也未必見得就好不了,不過是淋了沸水發了腫,過幾日許就好了。”
那哭泣的女子又說道:“過幾日就好?這是皮肉,又不是旁的,用沸水澆成這樣,還要你日日裁剪衣料,你連剪子也拿不了,如何拈針動線?況且又不許請太醫,這是暑熱天氣,爛了可怎麼是好?”說完便一味壓抑着哭泣。
錦心豎着耳朵聽到這裡,已有幾分按捺不住,對我說道:“也不知道得罪了哪位娘娘,居然用沸水澆手,可不是要了女史的命麼?”我示意她噤聲,又繼續聽下去。
“妹妹別哭了,自古生死有命。她便逼着我,我也不能做那些欺上瞞下的事。若是我有命,熬過這一劫。若是我時運不濟,死在了這裡,妹妹以後便要自己照顧自己,切記韜光養晦,萬萬不可與人爭之短長!”
我不禁心底稱奇,這人受人折辱如此,難得的是毫不刻毒怨懟,心境平和,逆境也不失之皎潔氣節。
“姐姐!”那人愈發悲切的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