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那一聲詢問,一個人影從偏殿西檐下旋了出來。
我本意是出來散散心,並不想與任何人發生接觸。此時避之不及,只得硬着頭皮望去。
那人也未打傘,徑直走了下來,我定睛望去,原是一個富態的五六十歲歲的老太太,一頭銀髮紋絲不亂,眼眸深邃明亮,臉上卻少有皺紋,使她看上去精神矍鑠,神采奕奕。
她頭髮上只有幾支素淨珠花,穿着打扮甚是簡單,也不知是哪宮的老嬤嬤剛睡了中覺起來。我見她只穿着一層白衫便走到雨裡,忙讓棠璃把傘撐給她,老太太也不客氣,開口問道:“你是誰?怎麼也學別人來摘我的紫薇花?”
我初聽廊下第一聲“你是誰”極像是男子嗓門,待老太太走出來,聲音卻迥然不同。我心中微有些詫異,但四周無人,許是自己聽岔了。
我示意棠璃把她擁到屋檐下避雨,笑道:“嬪妾是新進宮的更衣,適才走到這邊,看見一地零落的紫薇花,因此撿起來拋到花圃裡,質本潔來還潔去,讓它重歸故土也好過被人肆意踐踏。”
她若有所悟,忽而笑起來,拉住我慈祥道:“這話說得在理,你是個好孩子,不像那些賤蹄子就知道偷摘我的花兒,又不好生愛惜!”
棠璃抿嘴笑道:“這位嬤嬤好生有趣。”老太太慍道:“你笑什麼?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着你主子是更衣,我這樣的粗使老嫗叫不得她一聲‘孩子’!告訴你,老太婆這把年紀了,便是孫子也比她大,如何叫不得?”
她鼓着腮一臉不悅,越發顯得鶴髮童顏,我笑着說:“老人家別見怪,她不是這個意思。”
一陣風起,拂動屋檐下九重垂天珠簾嚦嚦作響。我看見老太太身子瑟縮,便脫下身上罩衣爲她披上,棠璃急道:“更衣你身子不好,吹不得風!”我微微側目道:“哪裡就有那麼嬌弱了?”
那老太太笑着看我:“更衣別白費功夫了,老太太我只是大安宮的粗使僕役,更衣即便對我再好,也討不到什麼彩頭。”棠璃有些不悅:“嬤嬤這話岔了,我們更衣秉性惜老扶幼,並不是想在您身上討什麼好處的!”
她隻眼神炯炯的望着我,我也不在意,婉聲道:“這屋檐底下風大,嬤嬤別光站着,還是進去加件衣服吧。”她嘿嘿笑着,猶如嬌憨頑童,扯了我的衣角問:“你叫什麼名字?住在哪個宮?帶我去玩玩可使得?”
我大爲詫異,不知道這老嬤嬤是什麼來頭,居然敢在當值時說走就走。於是爲難道:“我住在慕華館,小姓裴。嬤嬤想去看看原本也不是不行,只是近日雨多路滑,萬一嬤嬤有個閃失,我怎麼過意的去?嬤嬤還是等天放晴了回明瞭主事貴人再來吧。”
殿裡傳來一陣譁然人聲,她扭頭回去看看,雖滿臉的不樂意,仍道:“那也罷了,這些小蹄子們又在找我了,等幾日得閒我再去你宮裡玩,可不許誆我!”我笑道:“自然不敢誆你。”
老太太披着我的罩衣笑眯眯去了,出來了大半日,我與棠璃也轉身準備回去。恍惚間一個挺拔的身影從後殿一隱而沒,再定睛時,哪有半個人影?
我問棠璃:“剛纔可有其他人在?”
棠璃撐起羅傘詫異道:“小姐看見別人了?奴婢竟沒半點知覺!”
我自嘲道:“原來如此,想是我的病越發重了,居然憑空看出人影子來。”
棠璃與我一前一後緊挨着走,嘆息道:“小姐哪裡有什麼病,真要說起,還不都是心病。”
我橫她一眼道:“你如今也跟錦心一樣,越發口無遮攔起來了!”
棠璃半拉着我的胳膊仰臉笑道:“小姐不高興了?喏,這不是嘴巴子?只管打着撒氣!只怕撒了氣這場病才能順遂的好起來呢。”
我輕輕拍在她臉上道:“你是知道我的,何苦說這些話,沒得刺心。”
她見我神色黯然,又挑揀着一些平日裡在宮裡聽說的喜聞樂見的各種事情說給我解悶,說笑間自回宮不提。
自那日之後,我時常跟棠璃出去轉悠,慕華館地處偏僻,我又入宮無寵,附近便幾乎碰不上什麼人。雖然陰雨連綿不見晴朗,但畢竟五六月間,氣溫逐漸回升,加之素日我多是捧着各類書卷修身養性,再不想兒女心事,身體也逐漸強壯起來。
又一日,我與棠璃散心回來,剛走至正殿門口,便見順茗站在門廊下。
她見我回來,笑着朗聲朝裡面回道:“裴更衣回來了!”錦心等人即刻擁出來,將我一陣風似的簇了進去。
雲意端端正正坐在花梨木交椅上,手裡捧着我沒繡成的一副蝴蝶嬉春圖,見我來了便嗔道:“一時不叫人看着你,便出去撒歡兒了!自己的身子不知道愛惜,稍微好一點就滿地界閒逛,偏等着我來才安分些!”
我知道她是一心爲我好的,也側身坐在椅子上,笑道:“難爲姐姐時時心裡有我,這連綿雨天也常來探望。只可惜我這裡也沒有什麼好東西孝敬姐姐,倒讓姐姐見笑了。”
雲意笑着拈起針線,閒閒道:“沒得說這種打嘴的話,我小時候叨擾你們家的東西還少了?光是你的衣服鞋襪我也蹭了好幾箱子,凡是我喜歡的,你哪樣沒給過我?這會子扮起外人來了!”
我支着下巴歪坐着,手腕上的嵌藍寶石雙龍紋金鐲緩緩向下滑去,所到之處激起肌膚的一片涼意,我也懶得取下,任由它熨帖在肌膚上,久了卻彷彿和皮膚溫度融在了一起,再不覺得激寒。
雲意見我形容懶怠,柔聲道:“若是乏了便到寢殿睡去,不必撐着在此陪我。”
我雖是懶懶的,卻也沒有睡意,心頭忽然想起一事,便輕聲道:“姐姐,你說皇上爲何要召你我入宮呢?他這後宮三千,難道還不足麼?”
雲意手中針線一頓,怔道:“你……你還不知道皇上是誰麼?”
這話問的稀奇,我疑惑道:“難道姐姐的意思,我應該認識皇上?”
錦心奉上流霞花盞,笑着道:“不怕敏更衣笑話,我們跟着小姐除了受封當天遠遠的見過皇上一次,到現在也沒那福分得見天顏呢!”
雲意恍然道:“原來如此,我說呢。你那麼聰慧,若是見了皇上,不用我講,你也自然知道爲何他會召你我入宮了。”
她這一句話挑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便放了茶盞,只扭住她的衣襟不放,撒嬌道:“姐姐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吧!”
雲意仍由我裝傻扮癡,就是閉緊了嘴巴不肯說,我呵了呵手,正準備撓她癢癢,負責看守前殿的小太監進來回說有兩個小老太太在殿外候着。雲意詫異道:“哪裡來的老太太?找裴更衣何事?”
“她們說自己是大安宮的,還說裴更衣一聽就知道了。”
雲意轉向我道:“大安宮是太皇太后的寢宮,妹妹是何時結交了那裡的人?”
我見她疑竇濃濃,便把雨天拾花一事草草說了,又喚錦心:“去帶嬤嬤進來,好好說話,別唐突了人家。”
錦心回個是,打個旋兒便帶了兩人進來。
前面那個正是那日說要來慕華館玩玩的嬤嬤,她同那日一樣,穿着極爲樸素,發間只綰了一根白玉簪。她身後的嬤嬤年紀約小一些,也有五十上下,着石青色團錦琢花對襟襦裙,別一對燒藍鑲金杜鵑花鈿,容長臉兒,狹長細眼,自有一種莊嚴恭謹的氣勢。
那老嬤嬤見了我,便笑着上前要拉扯,錦心忙提醒道:“這是皇上封的裴更衣娘娘!”她言下之意是要那兩位嬤嬤向我行禮,那年紀小些的嬤嬤瞥了我一眼道:“更衣娘娘?奴婢朱槿,不才忝列內侍安人。”
她言簡意賅,說完便目光平視,既不福身,也不言語。
李順曾經說過,安人乃是內侍宮人中一品位階,是皇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皇太子和太子妃的貼身宮女或掌事宮女。她雖是奴婢之身,但身爲一品,便是父親在,只怕也要忍讓三分,更何況我這個小小的五品更衣?
我心下一動,忽然記起,朱槿是安人,在宮女中地位已是非常尊貴,剛纔卻走在這位年老嬤嬤的後面,按常理來講,這位老嬤嬤可能與她身爲一階,也可能比她地位更高!
我見兩位嬤嬤年紀都不輕,又敬她們是伺候太皇太后的貼身之人,有心不當一般奴婢看待,便擡手道:“不用客套,二位嬤嬤請坐。”
那老嬤嬤麻利的坐在我們身邊,自顧自一味拉着我說笑,又見雲意繡的一手好針線,只管嘖嘖稱讚。雲意素來也不介意這些禮套,見她活像個老小孩,只笑着與她閒話。
朱槿並不坐,棠璃又奉上茶,她接過後放置一邊,只淡淡道:“裴更衣這裡倒是清靜。”
我微笑道:“是,慕華館是後宮最僻靜的一處宮舍,平日裡的確靜謐的很。”
她望着正與雲意攀談的老嬤嬤,眼裡盡是溫暖之意,忽又問我:“裴更衣也喜歡紫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