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庭院內一地月光如泄,更添清冷。
蕭琮進殿坐下,我見他坐下,纔在他身側的花梨木椅上虛坐了。
蕭琮撫了我的手道:“你剛誕下孩兒,何苦起來迎朕,搞這些虛套。”
我微笑道:“哪有那麼嬌貴,聽聞珍淑媛誕下皇子第三日還掙着爲皇上鼓瑟逗趣,嬪妾這又算得了什麼?”
蕭琮一哂:“你足不出戶,消息倒還靈通。”
錦心呈上茶來,蕭琮皺眉道:“這麼晚誰想喝釅釅的茶?”
我輕笑道:“看也沒看便以爲是釅茶,您當真覺得嬪妾會這麼沒眼色?”
蕭琮揭開茶盅蓋,裡面是用首烏藤和紅棗泡製的茶水,首烏藤性味甘平,能養心安神,通絡祛風。他也不禁笑了:“果真,朕是想當然了。”
“一杯茶水,皇上想當然不要緊。若是那毗沙門天王案皇上也落了窠臼,只怕當真有進退維谷之慮。”我抿了一口茶,試探道。
蕭琮手勢一頓,擡眼看我。我神色如常,屏退了身邊諸人。一時間宮人都在外間候着,寢殿內唯有我和蕭琮。
“愛卿似乎話裡有話。”蕭琮收起笑容,“有話不妨直說。”
我寧和道:“嬪妾有心爲皇上分憂,只是怕落了牝雞司晨的話柄。”
蕭琮嘴角漫起一抹笑:“你連朕都不怕,還怕這個?快說,不要吞吞吐吐。”
我見他直截了當,不禁莞爾,越性道:“嬪妾愚見,那人紋了毗沙門天王寶象在身上,正是利用了我東秦子民尚佛的心理。若是貿然抓捕,只怕衆人不服。”
蕭琮道:“嗯,是這個理。”
我道:“世人尊敬畏懼的不過是天王寶象,並非旁的。若是讓他沒有法子露出寶象震懾他人,要抓要殺豈不是容易得多?”
蕭琮沉吟道:“這個朕也想過,只是此人在擁躉心中已有不凡地位,若是抓捕懲辦,最好師出有名。”
我道:“用童男童女煉丹,難道不是最好的罪證?”
蕭琮嘆道:“自古也有用人來煉丹的,雖然大惡,在教衆心中卻算不得什麼。”
我略一思忖,拊掌道:“既然如此,便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不是自稱天王化身麼?咱們宮裡可還有一位菩薩呢!”
蕭琮恍然大悟道:“你是說國師?”
我拿起一柄玉輪在腿上滾動,婉轉道:“俗話說兵來將擋,天王是菩薩的座下,任他是誰,也逃不出這個套。況且不是傳說那狂徒還有些撒豆成兵的本領麼,讓國師出面降住他當真再合適不過了。”
蕭琮忽而又道:“但那紋身始終是個隱患……”
我含着一顆紫薑,滿嘴的甜辣,道:“遣些身手好的將其捉拿,在九門裡連着衣服一頓亂棒,務必將皮肉打得稀爛,看不出紋身爲止。然後再行審訊之事。雖然狠辣了些,但跟他傷天害理的罪孽相比,也算是輕的。”
蕭琮逐漸有些喜色:“這算什麼狠辣,只是朕投鼠忌器,原本簡單的事倒束手無策,現放着國師不會去找,還爲這事傷腦筋這些日子。”
我柔聲道:“您是太忙了,什麼事都堆在您身上,怎麼能不焦心呢。”
蕭琮望定我,略略有些癡迷道:“朕不過隨口一說,難得你記掛着爲朕分憂。今時今日,朕才覺得離你近了些。”
他又靠我近些,笑意煦煦道:“朕今晚留在慕華館陪你。”
我推搡他道:“嬪妾又不能侍寢,您陪我做什麼,沒得讓人腹誹嬪妾貪多嚼不爛。”
蕭琮攬住我的肩頭,戲謔道:“還說,除了侍寢你腦子裡就不想別的。朕願意多陪陪你和玉真,誰敢多嘴多舌?”
說話間,他拉過我的手放在脣上,那種濃濃的眷戀之意讓我心神盪漾,連含在嘴裡的紫薑也忘了,蕭琮見我沉醉,嗤笑一聲,我纔回過神來,兀自羞紅了臉。
二日清晨,天際濃雲密佈,頗有黑雲壓城城欲摧之勢。
乳孃抱了玉真在偏殿餵奶,我自覺身子無礙,也撐着慢慢過去看她。玉真吃的吧唧有聲,活像個奮勇的小戰士。
錦心笑道:“還別說,咱們公主的做派真像個皇子!”
嫣尋忙“噓”一聲道:“千萬別在沈芳儀面前混說,你沒見昨兒個裕妃娘娘說了一句,沈芳儀臉上便不好看起來?”
我微笑道:“姐姐對玉真的確比我這個親孃還要上心十分。”
嫣尋道:“沈芳儀對娘娘和公主真是很好,就是脾氣衝了些。奴婢看皇上其實也不在乎娘娘生的是不是皇子,公主彷彿更好些。”
我望着玉真因爲用力而顯得通紅的小臉,自覺心滿意足,含笑道:“女兒何嘗不好?不用爭權奪利,更不必擔心皇嗣之爭,只要金尊玉貴的長大,適一個匹配的駙馬,人生美滿,未嘗不是幸事。”
耳旁忽有人道:“你這樣想就對了,本宮先前還擔心你會因爲珍淑媛誕下皇子而悶悶不樂,如今看來倒是本宮妄自揣度,妹妹果然豁達。”
揚眉間薛凌雲已蹁躚而至,我忙扶着嫣尋拜倒,皇后疾步上前攙起我道:“妹妹無須多禮。”
我盈盈起身,才發現她身後還列隊着一羣身穿異域服裝的女子。
皇后笑道:“她們是高昌國使者帶來的樂師舞者,本宮已經看過幾次,確是有些新意,不比咱們宮裡的木訥。今日特意帶來給妹妹逗逗趣,你別怪本宮自作主張擾了你的清淨纔好。”
我含笑道:“皇后有心照拂嬪妾,嬪妾感激尚且不及,何來的抱怨?”
皇后頷首,溫和道:“本宮還派人去飛寰殿傳喚裴充衣到此一同觀賞,妹妹不介意吧?”
我神色不變,脣角噙笑道:“嬪妾自然沒有異議,只是媜兒患病,未必肯來。”
皇后牽了我的手,微一努嘴,娟姝會意,屈膝呈上一個雕花捧盒。
我不解其意,皇后打開捧盒,從明黃緞料上取出一枚瑩潤美玉:“你生了永定,宮裡的賞賜是宮裡的,這枚玉墜是本宮私物,在靈符應聖院供了一月,如今單獨贈與永定,望她平安順遂的長大。”
我忙福身接住,入手一片冰潤,可見這吊墜並非俗物。
皇后笑道:“說起來咱們本是親戚,永定又乖巧,本宮原想額外多賞些東西,只是珍淑媛知道了又要多心,因此便罷了。”
我婉聲道:“皇后記掛着永定,已經是她天大的福氣,並不在於賞賜多少。”
皇后淺笑,拉着我朝正殿走,邊走邊說:“本宮知道你們姐妹二人有些罅隙,不過你聽本宮一句勸,好歹她是妹妹,即便有不當之處,你也多忍讓着些。畢竟千年修緣才能成爲一家人,下一世還不知道有沒有這種緣分。”
我不意她能費心在我和媜兒之間調合,又說出這樣暖心暖肺的話來,不禁凝神看去。薛凌雲體態婀娜,顧盼間姿態婉轉,通身透出一股淡淡的柔憫之意,怯弱不勝,悲天憫人,難怪二哥念念不忘至今。
她是那樣空靈的人,卻終日在菩薩面前數着佛珠誦讀着枯燥冗長的經文,婉拒着不讓蕭琮近身,更不參與宮中爭鬥,身上的檀香味一日濃過一日,這樣凝重的氣味,便連太皇太后與太后都未曾明顯。如花的年紀與死水無瀾的心境,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我在心底嘆息,無由的居然心疼到快要落淚。她卻毫不自知,舉手投足間恬淡輕靈,恰似另一個世界的人。
樂聲悠悠,高昌舞娘翩然起舞,她們個個穿着極薄,輕紗遮面,好在慕華館內暖爐衆多,雖是三九節氣,仍然熱氣蒸騰。樂者有的手持琵琶,有的敲擊手鼓,還有人彈奏着中原不常見的都他爾和熱瓦甫。絲竹之聲清冽雅脆,又不乏珠圓玉潤,當真是宮內罕見。
歌舞昇平之中,媜兒的身影在殿前浮現。她甫一走近,便屈膝輕笑道:“嬪妾給皇后請安,給婕妤請安。”
皇后微笑頷首,錦心忙扶起了她起來。
媜兒入座,淡淡笑道:“恭喜姐姐喜得公主,妹妹不勝欣喜,只是病的不逢時,前幾日竟不能來給姐姐道喜。”
我明知她是撒謊,也不說破,只吩咐宮人好生伺候。
皇后略坐一坐,起身溫言道:“本宮還要去靈符應聖院還願,裴充衣,你替本宮陪寶婕妤觀賞歌舞,如何?”
媜兒漆黑恬美的眼珠微微一轉,不覺神色陰沉了幾分,口中依舊鎮定道:“嬪妾遵命。”
柔軟的絲竹重又響起,六位舞娘額上貼着雲狀絳色花鈿,斜戴着四方形的金絲小帽,黑髮如雲披散在肩頭。黃藍兩色的豔麗長裙在旋轉中溫柔起伏,腰肢柔軟,似開了一朵朵豐豔嫵媚的花。
媜兒牽袖掩脣飲盡葡萄美酒,看也不看我,只對高昌樂師道:“選些清雅的細細奏來,別隻圖個熱鬧。”
樂師面面相覷,大約是不知道華服的媜兒是什麼位份,竟然敢在我面前挑三揀四。
我並不在意,銀勺在盛燕窩的金盞裡翻動,淡淡道:“依充衣的便是。”
那爲首的高昌樂師也是個伶俐人,當下停了喧雜的配聲,只取了琵琶,清清靜靜的撩撥着,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樂聲像是層層暮色,清冷中帶着華美,點綴的琵琶聲美得像幅畫。
“媜兒,你還沒看過你的侄兒呢,讓乳孃抱來給你瞧一瞧吧。”我打破僵局,喚人傳召乳孃。媜兒向上挑起的脣勾勒出一朵笑紋:“我不願意讓皇后的美意被辜負而已,姐姐似乎以爲我多麼的想來阿諛奉承呢。”
我手勢一滯,重又笑道:“你我本是姐妹,何必鬧得好像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媜兒端詳我片刻,淡淡笑道:“有沒有深仇大恨,見仁見智罷了。這一刻你當我是妹妹了,早前作什麼去了。”
我聽她語中大有譏諷之意,知道她仍然心結深種,解釋不清,也只做不覺。依然找些瑣事談笑。
那幫高昌樂師也有隨身的僕役,其中一個不知怎麼,在調試箜篌時驀地挑斷了一根弦,“錚”的一聲擾亂了寧和完美的琵琶聲,我微皺了眉,樂師們見勢不妙,都伏地請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