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之行是左恕在前半生裡做過的最倉促而又最興奮的事情,他被理想夾裹在城市的擁堵裡已經太久了,以至於親眼見到那片嚮往的遼闊時,心裡始終無法覺得真實。那場聽說過的風沙,那條想象過的遠路,那些日出日落的風景,都無比清楚地出現在了左恕的生活裡,這讓他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充實。
只是,初來的新鮮感多是短暫的,很快就消磨在了日復一日的忙碌之中。左恕每天都要起了大早去到兵團轄屬的村落裡調查證據,覈實情況,心裡的事情裝的滿滿。而且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常常有幾百裡遠的路程,這讓他疲憊的根本無暇眼前的風景。即使有了偶爾的時間休息,左恕也必須盯緊在自己被安排的崗位上,做好爲來人提供幫助的準備。左恕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實習的時候,再沒有人會爲他提前做好基礎的工作,所有的事情都必須他親力親爲。很累,但是很欣慰,左恕覺得這纔是他想要的狀態。
北疆的夜色來的很晚,那天左恕收拾完東西想要離開的時候,突然有一個年輕的婦女抱着孩子走進來,說是要諮詢一些法律上的問題。左恕微笑着給她倒了一杯水,習慣性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聽着她慢慢地敘說。一抹橘紅色的陽光繞過窗子的阻擋,在近夜裡八點的時候照進屋子,模糊了左恕的心情。
那個女人的訴說很有條理,讓左恕覺得她必定是一個素質極高的人。而且,即使她在訴說那些她所經歷過的不幸的時候,言語裡也沒有太多的抱怨。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兒安穩地睡在她的懷裡,彷彿整個世界都已經安靜下來了。左恕看着他們,恍惚間覺得這就像是自己所渴望的生活。
與左恕之前所接觸過的那些人不同,這個女人前幾年在重慶讀了大學,其間認識了她現在的丈夫。因爲她的丈夫家裡已經沒有什麼人了,所以在畢業後隨着她來到了新疆。開始的幾年還是好的,他們在烏魯木齊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日子過得平淡但是幸福。只是後來這個女人的父親不幸出了一點事故,她必須回來照顧着家庭。她丈夫很通情達理,隨着她一塊兒來到了這個小城。
日子過得越來越平淡,或許還有家裡不斷支出的花費,讓他的丈夫每天在奔波里疲憊不堪,抱怨也就多了起來。她感到很愧疚,覺得對不起她的丈夫,可是她卻沒有任何辦法。那天是一個朦朧的揚沙天氣,她丈夫起牀後告訴她出去辦點事,走後卻再也沒有回來。
已經三個多月了,女人有些哀傷地看着懷裡的孩子,像是回憶似地告訴左恕,希望左恕能夠幫忙找找她的丈夫,畢竟左恕是從大城市裡來的,而且在這邊有着許多的便利。她不是想讓她的丈夫回來,她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有着什麼樣的打算。如果他真的去意決絕,她不會挽留他,只希望儘快離了婚,放他遠走高飛。
左恕很同情這個女人的遭遇,但她的要求卻不是在左恕的工作範圍之內的。而且,左恕也沒有太多的時間去幫她去尋一個毫不認識的人。但左恕不忍心直接拒絕她,因爲左恕覺得她能夠擠出一點時間來求自己幫忙也是艱難的。左恕說了一些寬慰的話,讓她留下一點線索,他會盡量地去幫她問一問。
一個老式的牛皮紙信封裡有一張她和她丈夫的合影,還有一張信紙上寫下的她丈夫的名字和聯繫不上的電話號碼。左恕愣住了,他與朱學開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沒有聯繫了,雖然朱學開早已經畢業,卻總是推脫着自己很忙,一直沒有跟左恕見過面。星移斗轉,左恕沒有想到他會以這樣的方式跟朱學開再見。
不過,左恕沒有跟眼前的這個女人說起他與朱學開相識的事,他只是告訴她,最多三個月,他會給她一個答案。然後,他從包裡掏出自己全部的現金,塞到那個女人的手裡,堅定的告訴她:一切不會像想象的那樣糟糕,要相信自己最初的眼光。那個女人本想着拒絕左恕拿來的錢,但聽到左恕的話,她笑了,像是一直都在心裡堅信着,她的丈夫不會無緣無故地拋棄了他們。
送走了朱學開的妻子,左恕突然覺得腦子軸的厲害,像是怎麼努力都轉動不起來了。他沒有想到自己跑來新疆,還是會有煩心的事情跟着他。更想不到朱學開已經結婚了,而且沒有通知他。左恕心裡糾結,自己不是朱學開最好的朋友麼,怎麼朱學開卻一點也不曾向他談起過正在發生着的事情。
那個晚上左恕一直沒有睡着,他一時也難以確定朱學開會去什麼地方。但想來重慶他是不會回去的,因爲難免要睹景思情,沉重在回憶裡。那麼朱學開最有可能躲去的地方可能就是合肥了,是的,他們一起在那裡度過了大學的時光,那個熟悉的地方必定會讓他感到安穩。
窗外的天色仍然閃爍着星光,左恕迫不及待的打電話給江南岸,那個他唯一確定還在合肥,而且還算相熟的人。只是電話的接通的一瞬,左恕突然覺得有些唐突,畢竟江南岸跟朱學開不是朋友,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操這份心。而且之前甲林茂的事情,也讓江南岸對左恕有些不滿。在江南岸的心裡,左恕作爲一個小有名氣的律師,應該幫着自己的朋友成功了無罪的辯護才行。
“幹嘛呀大律師,懷疑我犯罪了不成?”江南岸的語氣有些埋怨,看來甲林茂的事情他還在耿耿於懷。“真是不好意思,這麼早打擾你,實在是有件事情不得不求你幫忙。”左恕知道江南岸的情緒,他跟甲林茂的關係不比左恕跟甲林茂差,有些不滿也是應該的。“早?這都幾點了?”江南岸有些詫異,他既不清楚左恕要找自己幫什麼忙,也不確定左恕爲什麼會有這樣一個開場的方式。江南岸的話讓左恕也是一愣,他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表,才醒悟過來在那邊天色恐怕已經大亮了。
簡短地講了一下自己的所在,以及他想要詢問朱學開消息的意思,江南岸的語氣瞬間戲謔起來。“怎麼了,覺得對不起茂哥,把自己流放到邊疆去了?”左恕心裡有些氣,江南岸自己就是學法律的,怎麼會不懂的其中的曲折。況且,自己還在焦急着朱學開的事情,哪有心情跟他開玩笑。“玩笑了,朱學開的事情還是要麻煩你。”左恕壓抑着情緒,有些哀求地擺脫江南岸。
電話那頭的江南岸沉默了一會兒,可能也是覺得自己的玩笑有些過了,然後有些不解地告訴左恕,“朱學開我知道,他到合肥來已經幾個月來,就在我們單位附近的律所裡實習,怎麼了?”左恕不能告訴別人朱學開的事情,只好敷衍了幾句,匆匆掛掉了電話。江南岸一臉疑惑,難道朱學開是個逃犯?
請假是件很難以說出口的事情,畢竟左恕到新疆來是在做法律支援,而且有那麼多的事情等着他去處理。但是他不得不去合肥一趟,他不能再像幾年以前那樣忽略了朱學開的艱難。雖然朱學開從來沒有向左恕開口,但左恕明白朱學開此間的無助和無奈,他必須要拉他一把。
朱學開的處境比左恕早年實習的時候強了許多,畢竟他是研究生畢業,又知道勤奮和努力。但是在看到左恕的剎那,朱學開還是忍不住大哭了起來,左恕拍着他的肩膀,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馬路上飛馳而過的汽車掩飾了彼此的惆悵,天空開始飄起小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