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話,明悟了左恕,也明悟了甲林茂。左恕不再看到甲林茂像以往那樣,有些自暴自棄地待在宿舍裡玩遊戲,他開始去圖書館,去自修室,去可以讓自己安靜下來學習的地方。這讓左恕感到欣慰,證明那一番話不是甲林茂心口開河,而是有着他自身不願開口的往事作爲沉澱的。這很好,如果能夠喚醒甲林茂沉睡已久的激情,那就不枉自己作爲朋友所折騰的一場。
左恕也開始逼迫自己,像那些準備司考和考研的大四學生一樣,每天起得早早去自修室裡佔座,然後奮鬥一個整天。開始的時候,他只想着這樣有更多的機會能夠深入到何旭楠的生活中去,去了解她,發現她。可是後來,他愈發地喜歡上了這種忙碌的感覺,是久違了的踏實和滿足。
那天自習結束以後,何旭楠突然走過來跟左恕打招呼,弄的他一時發懵,沒有來得及從自己的思考中回過神來。何旭楠頗有耐心,好像是看透了左恕時不時走神的狀態,直等他稍稍感到清明一些的時候,纔像是在陳述又像是在請求似的對左恕說:“學姐準備司考的日子快要結束了,以後就不想起的那麼早來佔座了,不過我還得考研,所以麻煩你來的早的時候幫忙佔個位子,好嗎?”左恕慌張地點頭,嘴裡說着:“好好,沒問題。”然後,他們兩個各懷心思而又頗尷尬地笑了起來。
自從那天以後,左恕的每一天都起得很早。開始的時候他會坐在位子上有所期待地等着何旭楠的到來,只是後來何旭楠作息不定,他就強迫着自己沉浸於書中了。就這樣晃盪着時光,他們誰都沒有更多的言語,直到將近年尾的時候,何旭楠送了一本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給左恕。
“謝謝你這幾個月幫我佔座,我看你挺喜歡哲學的吧,喏,這本書給送你。”何旭楠像是早就準備好的,從書包裡抽出那本書,捏着一個角遞過來。左恕沒有說話,他接過書,輕輕地放在自己的眼前,想起了許多年前的那個冬天:楊曉慧從書堆裡探過頭來,像是疑惑許久似的,小心翼翼地問左恕:“什麼書讓你這麼着迷,你不怕耽誤學習的時間嗎?”左恕並未詫異,好像他這麼做就是爲了給楊曉慧看到,他略帶神秘的一笑:“當然不會,反而會讓你懂得自己學習是爲了什麼。”然後楊曉慧傻呆呆地點了點頭,有點請求的問左恕:“借我一個寒假好不好?我想看看你們這些學霸都在考慮什麼。”左恕答應了她,告訴她自己很快就會看完,然後約好地點給她送過去。
那個時候的左恕沒有多想什麼,可是這一刻的回憶讓他心裡有些酸酸的感覺。如果你從一開始就認認真真地喜歡過一個人,那麼無論你在其後的人生裡怎麼去刻意遺忘,她還是會在你選擇另一段同樣經歷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來。他覺得自己對不起何旭楠,雖然楊曉慧已經註定遠去,而何旭楠也從未向自己回頭。但這樣依然讓他覺得有種背叛的感覺,一旦自己不能壓抑情緒在心底,怕會被千夫所指了吧。
“謝謝學姐。”左恕低下頭沒有再說什麼,但何旭楠感覺出來了他低落的情緒,怕他多想什麼,而又補充道:“那個,其實這本書是別人送我的,我不喜歡裡面的內容,看不懂。既然你熱愛哲學,姑且借花獻佛了吧。”她微微笑了一下,自顧地轉身離開了。當年的那本書,與今天同樣的那本書,楊曉慧沒有歸還自己。開始的時候左恕以爲她留下做了紀念,爾後才知道她轉贈給了許經年。他從來都沒有向許經年說起過,但何旭楠重複了他始終沒懂的過往,是再也不願意想起那個人了嗎?還是準備着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左恕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但是他不希望何旭楠像楊曉慧那樣,因爲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如同許經年那樣去執着地守護。
十月微風,尚帶有餘夏的悶躁,但人們已經能夠無視那種感覺了。天越來越高,雲越來越遠,可是左恕的心情卻未能越來越開闊。他重新讀了一遍尼采,不單單是何旭楠所贈給的那本《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還有許多部那個人百年前的思考。這種感覺有些微妙,如果你暫時還不能勇敢地邁向未來,那就歸於歷史吧,去發現別人有過的快樂和痛苦,至少,你不會在閒下來的時候胡思亂想。
其後,左恕跟何旭楠又接觸過幾次,但都沒有怎麼認認真真的說話。左恕看着她每一次輕飄飄地離去,拖重了自己邁不開的步子。他想追上她,彼此伴着走一段路,但他害怕分開的那一時刻,而他們卻終究會分開的。何旭楠的大學生活已經走到了尾聲,而左恕還徘徊在不前不後的經歷裡,不知道自己的未來該怎樣選擇。他時常會覺得苦悶,但卻招不來甲林茂同自己一塊去喝酒了。甲林茂肯定是打了雞血,左恕不知道爲什麼一個人竟然會被自己的話刺激到。甲林茂到底經歷了什麼而又在思考着什麼,左恕不知道。
一個人無助久了,就會渴望被幫助過的時候。左恕已經很久沒跟許經年聯繫過了,許經年也像是改掉了舊時的脾氣,同樣沒有主動聯繫過左恕。左恕覺得自己有些對不住許經年,他或許是想找一個能夠聽懂自己過往的人,來安靜下來去聽他傾訴,而自己卻總是自以爲是的說教,在不知不覺中疏淡了彼此的關係。其實,左恕說給許經年的那些話,又何嘗不是在勸慰他自己。只是,他不能說明白,他習慣於把自己當成一個旁觀者,哪怕旁觀的是自己的人生。果然,有些事情還是應該由歲月來消化的,藏之於心底,耐受着無人可懂的憋屈。
左恕決定跟許經年聯繫一下,哪怕是能夠大醉一場,醒了就當過往是一場夢。他再不想因爲自己的感情而負累別人,也不想因爲別人的感情而負累自己。此刻,他需要一場訣別的儀式。
許經年其實並沒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去思考,但他每一天都表現的忙忙碌碌。他不想因爲自己過於弱小,在未來某一天楊曉慧有所需要的時候,自己只是無能爲力。左恕當電話過來,他感到心裡一沉,他實在是怕情劫會如此早地出現在左恕的生命裡,那種感覺,許經年不認爲左恕能夠耐得住。而且,眼前的不得意容易催使別人懷念過往,如果左恕回過頭去打擾楊曉慧的生活,那該是有多麼糟糕。
“我沒有想到你會經歷這樣的事。”許經年聽完左恕簡單地敘述,略微有些放下心來,左恕恐怕是煎熬在鬆散的大學生活裡,有些寂寞了。他這樣想着,然後對左恕說:“來武漢嗎?來散散心,跟哥們絮叨絮叨。”許經年的話讓左恕有些意外,他自己從來都沒有過遠行的衝動,而毫無疑問的是,這個主意聽起來不錯。“好,我這就買票,儘快啓程,備好酒,等着我。”左恕應承了許經年的邀請,隱隱覺得自己的內心有些興奮。單調在重複的生活裡,所有的情緒都是一致的。出去換種心情,讓不曾有過的經歷來填充人生。
左恕對晚歸的甲林茂說了自己遠行的打算,甲林茂一臉詫異,他臉上的神情有些擔心,然後壓低了聲音對左恕說:“沒有什麼是想不開的,長江不是你的歸宿,你可要記得回來。”左恕愕然,他以爲甲林茂已經改變了,沒想到骨子裡還是一副輕賤的樣子。於是憤憤地說:“滾一邊去,我走一段時間說不定何師姐還會想我呢?這是策略。”甲林茂沉默了一下:“雖然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開玩笑,但儘量不要在自己喜歡的人身上下套路。”言罷他突然覺得自己這樣說有些尷尬,隨機換出笑臉,略帶誠懇地對左恕說:“去吧,‘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將軍解戰袍’,保證把你脫的連褲衩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