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庭蘭只細細酌了幾口。高適卻豪飲不停,絲毫不覺酒勁辛辣,想是在這西域多年,早已習以爲常。
董庭蘭解下背上長形包袱,放在桌上打開,內中一具色澤古樸的七絃古琴露了出來。他端坐凝神,伸手輕撥兩下琴絃,道:“你飲酒與我餞行,我不善飲,一曲‘胡笳十八拍’贈別與你罷!”
高適目光帶淚,聞言從腰間解下一隻短笛,擊桌道:“好!好!董大的‘胡笳十八拍’技藝已至化境,也不知我這隻短笛能否和得上?”
二人相視大笑,董庭蘭琴一在手,瞬間如同換了個人般,對琴凝神吸氣,伸指輕撥琴絃,只聽“咚叮咚”三聲蕭瑟琴音緩緩響起,頓令蕭雲仿若置身悽風苦雨之中,心境颼颼發涼,神思立時便被那琴音俘獲過去。
高適默默的聽了一陣,隨着琴聲轉折,將短笛湊近嘴邊和聲吹了起來。笛聲清脆悠揚,與琴聲的古樸幽遠相去甚遠。他儘量減短餘音,配合琴聲蜿蜒走向,卻難掩清脆笛聲天然的歡快之意。
蕭雲原本被琴聲中如泣如訴的曲意吸引,此時聽見笛聲傳來,悲切的心緒頓時猶如被射進了一絲陽光,暖洋洋的極爲舒服。但卻又感到那笛聲與琴聲極不協調,生生沖淡了琴聲的感染力。
董庭蘭卻恍若未聞,閉目自顧彈奏,用手搓弦的次數越來越多,搓絃聲恰如有人低聲悲泣,配合着一個個的琴音更添悽切之意。轉眼十八拍過去十拍,曲子由搓絃聲引領變爲琴音佔據主要,撥絃加快了速度,漸漸進入□部分。蕭雲被琴聲牢牢吸引,竟似不聞高適吹奏短笛。高適值此也止住吹笛,閉目靜聽古琴的泣訴。
琴聲越來越急,突然一個轉折,稍稍放緩了速度,變得婉轉,其中的百轉千回,仿若有人在蕭雲耳旁訴說心中積怨,令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與成蘭陵之間的情事來,一時感慨萬千,思緒左右搖擺,陣陣心酸悲傷撲面而來。
正想得出神,琴音變化又起,在悽切中透出幾個清脆的泛音,猶如對人當頭棒喝,猛然將沉思中的蕭雲驚醒過來,被琴曲越帶越深,感覺自己似乎已經與琴曲融爲一體。
琴聲在一陣急促變化中嘎然而止,當中三人皆已失魂落魄,店內也是一片寂靜,緊接着琴聲又起,一小段回覆彈奏,猶如將整曲重在聽者心頭回響了一遍,這才緩緩低去,終不可聞。
董庭蘭卻不睜眼,仰頭不語不動。良久,高適沉聲吟道:“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餘兮思無窮……董大的技藝已至出神入化,恐怕就算文姬復生,所奏也難出你曲意左右。”董庭蘭聞言睜眼,輕嘆一聲,搖頭道:“我一生飄零,生不逢時,內心卻似當年文姬一般的煎熬,她曲中深意,我自然是懂得的!”
蕭雲知道二人口中的“文姬”指的是前朝末年的文姬蔡琰,其人生逢天下亂起,被擄至胡地,被迫與胡人成親,生下兩子,因感嘆飄零異邦與後來迴歸漢地與子別離,因作敘事長詩“胡笳十八拍”,並賦此琴曲。高適脫口吟出的兩句正是“胡笳十八拍”詩中結尾處兩句。
高適又道:“可惜我輕狂了些,本想與老友琴瑟合鳴一曲作別,反倒畫虎類犬了!”
蕭雲見二人滿面離愁,心下感動,問道:“高丘尉只是樂器不趁手吧?”
高、董二人同聲奇道:“小兄弟也懂絃樂琴曲麼?”
蕭雲一怔,連忙解釋道:“在下一介武夫,哪裡懂得這些閒情雅緻來的?只不過剛纔聽高丘尉吹奏的笛聲雖然悠揚婉轉,卻似乎失去了此曲應有的悽切涼美之意,縱有撥雲見日的感覺,卻影響了此曲絲絲如秋雨般的纏綿悽美,反倒教人覺得略顯多餘了!”
董庭蘭圓睜雙目,滿臉不信的神情,追問道:“你……真未曾習過古琴?”
蕭雲見他神色焦急,卻又透出無限渴望,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高適說道:“蕭兄弟手指骨節突出,當是不折不扣的武人,想來確未習過琴藝。不過能聽懂這曲子中的深意,當是天生的性情中人,呵呵,你說得對,七絃古琴自古便被視爲高雅之物,最不適合與別的樂器合奏,唯一能與之相融的,只有洞簫。”
蕭雲雖然不通音律,卻也聽過洞簫吹奏,聞言略一思索,道:“高丘尉所言甚是,洞簫聲幽怨迷離,與這琴聲的古雅正好糅成林下之風,確是不二之選。”
高、董二人更是驚奇,董庭蘭再無孤傲羞怯之色,連聲問道:“你……你爲何要去習武殺人,唉---!”一臉惋惜之情。
蕭雲又是一怔,聽高適哈哈笑道:“知音難尋,原本不分習武或是習文,哈哈哈,蕭兄弟能作詩麼?”
蕭雲連連擺手,急道:“在下哪敢在高兄面前班門弄斧!”
高適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道:“咱們性情之人不必如此多的顧忌,來來來,老夫今日送別平生好友,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剛纔一首送別意猶未盡,此時正好又有兩句,‘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卻一時沒有更好的詞句接下去,你來試試,如何?”
蕭雲窘得面色通紅,正要堅辭,忽見董庭蘭一臉悲苦望着自己,雙手正愛惜異常的緩緩收拾古琴,頓覺心中微酸,脫口道:“即便前路無知己,西域高郎常憶君!”
高適大怔,片刻後撫掌道:“好,好!不過你這句子略顯小氣了些,我便大言不慚,將其改改,如何?”
蕭雲趕緊點頭道:“在下胡來,當請高丘尉指點!”
高適略一靜氣,對着董庭蘭沉聲吟道:“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這樣一改,詩中意味頓時深長,蕭雲由衷佩服,正待撫掌稱好,卻見董庭蘭終於忍不住離別之苦,兩滴老淚奪眶而出,與高適四掌緊握,顫聲道:“達夫,這一別,怕就成了天人之隔,我此生再不能有今日這般的心境,也絕難再奏出今日這樣的‘胡笳十八拍’,就讓此曲在我手中自此絕音了罷,當爲我二人一生相交之絕唱!”
高適聞言也自垂淚,道:“也罷,你我此情不亞子期與伯樂,不過有朝一日若還有緣重逢,老夫還想聽君撫琴一曲,答應麼?”
董庭蘭側目不語,片刻後道:“若真有那一日,我自當爲君傾心彈奏一曲……,就此……就此別過罷,你快些回去追上哥舒將軍的馬隊,我……我也隨蕭校尉去了。”
高適仰天一嘆,轉頭盯着蕭雲,也不說話。蕭雲知他心意,拱手道:“高丘尉儘管放心,蕭某定會將董師完好無損的送歸長安。”
高適點頭道:“咱們也算忘年相交,大丈夫不需太過矯情,吟舊作一首贈與蕭兄弟罷,老夫雖與你相交不深,卻看得出來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或許在這軍隊中會耽誤了你。”
蕭雲不明所以,說道:“多謝高丘尉!”
高適伸手捋須,搖頭吟道:“積雪與天迥,屯軍連塞愁。誰知此行邁,不爲覓封侯。”接着又將最後兩句“誰知此行邁,不爲覓封侯”反覆吟唱兩遍。
蕭雲在心中默默跟着吟念,似乎微有所悟,就聽高適長笑道:“董大,蕭兄弟,就此別過了,保重!”說完再不停留,轉身出門騎上戰馬,頭也不回的疾馳而去。
董庭蘭憑門遙望,久久不願說話。蕭雲見天色不早,拉了董庭蘭回去客棧。才垮出酒樓大門,卻見成蘭陵一襲白衣手執燈籠翩然尋了過來。
蕭雲快步上前,低聲將遇上高適與董庭蘭的事情簡略說了。然後轉頭對神情恍然的董庭蘭道:“董師請稍等片刻,蕭某去要間上房。”
董庭蘭點了點頭,隨着二人來到客棧。蕭雲與成蘭陵攜手前去叫醒掌櫃,辦好了房間,回頭卻不見董庭蘭身影,連忙走出客棧,頓被眼前所見驚得一呆,只見門口大樹上晃晃悠悠的懸掛了一個人,正是七絃聖手董庭蘭。
①注:高適與董庭蘭是爲好友,此爲其所作兩首《別董大》其一,成詩的具體世間無法考證,不過應當是在西域送別董庭蘭之作,小說中將其用在此處,未違詩中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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