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廟外圍忽然傳來了騷亂聲,王宮內好幾處騰起熊熊火光,霎時金鳴鼓響,人走狗吠,亂作一團。蕭雲知是素多來等人終於開始行動,心下暗喜,放開腳步奔進大殿。那些青衣大漢們遠遠圍在廣場四周,竟無人上前阻攔。
他上得樓來,四名同伴發出一陣歡呼,幾個小孩早已被吵鬧得睡意全消,此時也跟着“啞啞”鬧騰。那兩名天竺打扮的貴婦依然是一幅驚恐茫然的模樣,拼命拉着雀躍的小孩們。
唯獨那長髮女子一臉平靜的站在窗口,瞧着滿臉不解的蕭雲走近身前。蕭雲心存疑慮,但覺適才發生的一切實在離奇,不過問題千頭萬緒,卻又不知從何問起。那長髮女子不等他說話,搶先開口責怪道:“你這人只顧自己逞能,將大家的性命都差點陪上了!”
蕭雲悶頭不語,不過任他想破腦袋也無法想通此中關節,終於還是問道:“剛纔是怎麼回事?那些青衣大漢爲何忽然散了開去?”那長髮女子臉色微曬,責怪道:“你還說,若不是我幫你罵他們,你哪能如此輕易殺進殺出的?我們早還被你連累死了哩!”
蕭雲哭笑不得,訝然問道:“你只是罵幾句就……?”那長髮女子面有得色,道:“你不知此地風俗,這裡的人最怕別人瞧他不起,而且個個笨得象豬似的,我拿話僵住他們,你才能得以脫身。”
蕭雲聽得目瞪口呆,那長髮女子繼續說道:“與你糾纏的那個和尚來自吐蕃國,據說武功很是厲害,不過看他跳來跳去,弄得四下亂響,結果連你的衣角也碰不到一下,還嚇得摔倒地上,因此我拿話激得他拿頭去撞了石鼎,哈哈哈,真是笨得象豬似的。”她說到那吐蕃和尚,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蕭雲心中卻不糊塗,暗道:“有這般容易麼?若真是如此,大帥何必帶領大隊人馬前來,只需找幾百個精通天竺語的人來此一陣叫罵,那還不把此城輕易拿下了?”他眼珠一轉,問道:“你怎麼對這些人如此熟知?”
那長髮女子收起笑聲,道:“我本就算是朅師國王勃特沒派來的人,怎會不知?此次劫持小勃律國王的這些女人小孩到此,勃特沒派我前來陪伴,下面這些人都是從各地請來助陣的江湖人物,自從她們被劫來此地,我便一直陪着,自然清楚得很。”
蕭雲與四名同伴聞言一驚,齊齊下意識的按住兵器,那長髮女子連忙又懇求道:“你們勿驚,我本是沙漠中一個小國的公主,被勃特沒持強搶了回來,令我到此處照顧這些女人小兒的瑣事。此時你們前來,正好連我也一起救走吧?”
蕭雲聽她所說,心中猶自難以相信,但見她眼中流露出來那股熱切盼望的神情,卻絕不像是裝作出來,但心下甚多不解之處,又問道:“這些人爲何如同看戲一般,也不來進攻?”那長髮女子回答道:“這些人全是功利之徒,只要我們跑不了,他們何必冒險前來拼鬥?”
蕭雲自然清楚帶着這些婦孺想要逃出城去顯然機會渺茫,但這女子的說法卻也難以令他信服。他心下琢磨着,憑窗往外看去,見那吐蕃和尚已被人擡到一旁,那天竺老僧正將藥膏往他頭上塗抹。
廣場另一側出現一名金髮高鼻的虎背老者,正與幾名青衣大漢竊竊私語,不時往樓上瞟上一眼。
王宮外圍的騷亂聲漸漸遠去,幾處火勢也黯淡了下來。蕭雲愁眉深思,自言自語道:“不過此地無水無糧,即便這些人不來攻擊,等得兩日我們也就不攻自破了啊?”那長髮女子輕笑道:“你不是前來營救她們的麼,留在這裡做甚?”
蕭雲苦笑道:“下面幾十名江湖好手圍着,我們能往哪裡走?”那長髮女子道:“前些日子我無意間發現大殿佛像背後有扇暗門,應是一條暗道。西域小國向來有在王宮中修建暗道預留退路的習慣,我們何不從那裡出去試試,好過守在這裡等死。”
蕭雲聞言心動,問道:“既有秘道,那你爲何不自行逃走,你不是說是被強搶來的麼?”那長髮女子面色一黯,表情頓顯委屈的道:“我一介弱女子,即便能從秘道出去,兵荒馬亂的也難保不會死在路上,我……我怎敢逃走?”蕭雲見她言辭悽軟,神色楚楚可憐,心中已是信了七八分,再與四名同伴對視一眼,衆人也都微微點頭,當下不再猶豫,對那長髮女子說道:“姑娘請勿見怪,是在下過於謹慎了。若能逃出此間,蕭雲擔保護送姑娘平安返家!”
那長髮女子旋即展露微笑,令他頓感猶如春風拂面,心神一陣激盪。聽她又道:“須得留下兩人在此迷惑敵人才好!”蕭雲沉吟片刻,對四名同伴說道:“你們誰自願與我留守此地?”
四名同伴毫不猶豫,齊聲自告奮勇。那長髮女子又是一聲長嘆,道:“此去前途未卜,既然你們是奉命來營救她們的,自然應由你們當中武功最強之人護送纔對!”
被蕭雲奮力救出的那兩名同伴抱拳說道:“蕭校尉,咱兄弟二人剛纔已是死裡逃生,這處就由我二人暫時留守,請校尉郎切勿多言,若不能救出她們,我等也無臉面再回安西,只能抹脖子以謝大帥了!”蕭雲還待猶豫,卻聽那長髮女子應聲說道:“如此甚好,快隨我來。”說完轉頭對那拉着小兒們的兩名貴婦用番語口氣激烈地說了一通,那兩名貴婦眼露迷惘之色,戰戰兢兢跟在她的身後下樓。
蕭雲不敢怠慢,對那兩名自願留守的同伴抱拳道:“此行若順利送了她們出城,蕭某定當在大帥跟前替此來死難的兄弟們多求撫卹!”那兩人也不多言,笑道:“好,多謝蕭兄弟,一切小心在意了。”說完二人各站到一面窗前,一唱一答大聲說起話來。
蕭雲連忙追着另兩名同伴與幾名婦孺下樓而去,但見樓下大殿中香火繚繞,昏暗的燈火中那長髮女子長身站在佛像前雙掌合十,口脣微動喃喃許願。兩名同伴戒備在大殿門口,兩名貴婦拉着五名小兒也正在面佛禮拜。
殿外青衣大漢們只顧遠遠守在廣場四周,此時下樓來的幾人倒也不怕被人瞧見。蕭雲心下尋思:“這些人料定我們無法帶着這羣婦孺逃出去,竟然如此大意,難不成是天意相助麼?”羌族信奉的是萬物有靈的自然宗教,但他卻向來不敬神佛,此時見到暗影恍惚,大佛前的幾人一臉虔誠,竟也感到一陣敬畏。
那長髮女子禮佛已畢,睜眼對衆人招手道:“這邊來。”說着當先引路,帶着衆人繞道大佛背後,撩開貼牆掛着的一幕藩布,其下露出一道黑洞洞的半人高入口。
蕭雲轉頭對兩名同伴道:“你們斷後,我來探路。”說着搶前躬腰進入,衆人緊跟其後。此處入口雖矮,但內中卻留有足夠讓人直腰行走的高度。蕭雲與兩名同伴摸出火石點亮隨身帶着的行軍火把,順着牆壁斑駁的暗道一陣急行,來到一處三岔道口,正拿不定主意該往哪個方向前進,卻見那長髮女子拿出一枚波斯金幣拋在手中,對他說道:“賭個運氣吧,這邊走。”說完當先領路。蕭雲也無更好的辦法,當即帶着衆人步步跟隨。
路上又遇到好幾處岔路,皆由那女子拋擲金幣選擇方向,如此走了將近一個時辰,前面微有冷風吹來,蕭雲心中一喜,輕叫道:“姑娘好運氣,想來是走對了路途。”縱身衝到暗道盡頭探眼張望,但見外面房舍稀少,看來已是遠離了王宮,天上星月如鉤,照得蒼穹廣闊神秘,讓不久前還被困在敵人手中的衆人各自心生感慨。
那長髮女子輕聲說道:“此處看是到了城西,雖然荒僻卻也還在城內,來往兵卒巡邏不斷,我們想要出城那是千難萬難,這該如何是好?”蕭雲低頭思忖片刻,對衆人說道:“你們暫且躲在此處,我去探探情形。”
那長髮女子道:“昨夜你們前來大鬧一場,現下城內定然風聲鶴唳,我們困在此處決非善策。我知道附近有處大宅原本是用來接待唐人朝官的,自從兩國交惡後便一直空置,不若先去那裡藏身,再作打算?”
蕭雲自從見到這女子,便覺她膽大心細,思慮冷靜,自己又對城內事物瞭解不多,當下也不懷疑,依那女子所言行事。衆人趁着夜色藏匿而行,幾名小孩童心兒趣,時不時還鬧上兩聲,皆被一行男女一手一個抱在懷中捂住口嘴。
衆人緊走一刻,前方出現一處唐朝式樣精舍,那長髮女子對衆人招招手,繞道側面一處偏門進入此間。衆人暫時找到一處藏身之地,終於可以稍微鬆上一口氣。
蕭雲不敢大意,將此處前後查探一番,但見不僅廳、房打掃得一塵不染,就連庭院的花草也收拾得井井有條,完全不似長時間無人居住的模樣。他心生警惕,連忙回到衆人藏身的房內,把情形對那長髮女子與同伴說明,問那女子道:“這裡看來有人常來,我們不宜在此久留,可有其他藏身地點麼?”那長髮女子輕聲笑道:“你不用慌張,朅師國王的哥哥素珈向來親附唐朝,自從國王勃特沒驅趕走唐朝官兒之後,他便常常利用此處交遊國內大臣豪門,想讓大家反對勃特沒臣服吐蕃。昨日城內騷亂,定然就是素珈手下的人趁大戰之前製造恐懼,好令那些左右搖擺之人歸附於他,此戰唐朝大軍一旦攻破朅師,下一個國王一定非他莫屬。因此現下這裡絕對不會有人前來,蕭郎無須擔憂。”
那長髮女子看來對朅師國內的形勢瞭如指掌,蕭雲沉思良久,也覺所言有理,當下衆人就着房內桌椅略作休整。蕭雲心下煩擾,毫無倦意,便由他在房外負責崗哨。
此時已至黎明之交,正是夜靜最深的時刻,他獨自一人回想此來大小事件,總感到那名長髮女子身上隱藏着些什麼,不過直到目前爲止,那女子行事舉止卻沒有絲毫不利於他。想到此處,又一陣感慨,心中暗道:“這女子長得幾乎與公主小姑娘一模一樣,差點讓我鬧出笑話……唉,一晃數年,公主小姑娘也不知現在怎麼樣?”他拉出戴在脖子上的金鍊睹物思人,暗歎一聲想道:“雅莎曾說公主小姑娘一定會回到長安見她的,可這些年來公主小姑娘卻音訊全無。也許……也許公主小姑娘早已遇害了吧?”這條項鍊本是成蘭陵當年與他互贈之物,此時想到她生死未卜,不由自心底升起一絲淡淡的感傷,旋即又自嘲一笑,暗道:“嘿嘿,即便她還活着,只怕也早已嫁作人婦了啊!”
不過畢竟已經事隔多年,此時回想起這段少年時代的戀情卻已不會似當年初逢離散時候那般揪心難過了。但此時腦海中卻清晰的迴響起當初成蘭陵贈予他這條項鍊時候說過的話:“這是我從小帶在身邊的鏈子,據爹說是我娘給我的,可惜我從未見過我娘。如今我將它送給你,今後萬一我們暫時見不到面了,長大後憑互贈的東西,也會認得對方。”
他正想得出神,身後突然傳來衣裙帶風之聲,令他猛然一驚,暗自慚愧道:“好久沒有如此想起過公主小姑娘了,此時身處險境我竟還走神,連被人到了三尺之內也毫無察覺,該打,該打!”他已聽出身後來人正是那名長得極爲相似成蘭陵的長髮女子,當下連忙收起項鍊,頭也不回的說道:“姑娘爲何不趁機多休息片刻,此去前途艱險,若到時候沒有氣力那可不妙!”
那長髮女子答非所問,走到他身旁憑欄而坐,問道:“咦,你怎麼戴着一條女人的項鍊?想什麼事情那麼入神?”
蕭雲嘿嘿一笑,道:“這是與你長得極像的一個小姑娘送給我的信物,剛纔差點把你錯當作了她鬧出笑話來。”那長髮女子咯咯笑道:“和我很像麼,那你覺得我與她誰更好看?”蕭雲此時心中充滿了溫情,對這長髮女子也不由親近了幾分,說道:“現下自然是你比她好看,我最後見到她時,她還只是個小姑娘哩,也不知她長大後模樣變化有多大!”那長髮女子“哦”了一聲,問道:“真的麼?”蕭雲答道:“是,不過她與你大是不同。你聰明精幹,她卻嬌滴滴的需要人來照顧才行,你們雖然長得相似,但神情卻全不相同!嘿嘿,若非如此,我怎麼也不會相信是自己認錯人了!”
那長髮女子忽然站起身來,口氣轉冷道:“你怎知你心中那個小姑娘要人照顧了?你又怎知我不是一個弱女子?”說完轉身就往房內走去。
蕭雲啞然無語,只覺這長髮女子情緒變化無常,實非自己所能揣度。忽見她又調頭回來,問道:“你到現在連我的名字也不問,莫非在心中看輕於我麼?”蕭雲終於啞然失笑,連忙問道:“哈哈哈,是了,我真糊塗,連姑娘芳名也忘了請教!若姑娘不怪在下唐突,還請賜告芳名!”
那長髮女子道:“你根本就未將我放在心上,否則怎能忘記問我?”說完轉身又走,蕭雲張大了嘴想要叫喚,卻又不知該和她說些什麼,頓時喉頭噎住發不出聲來。那長髮女子走到門口,忽又轉回頭輕聲說道:“我告訴你,你可要記好了,我的名字叫做‘絲潔雅麗摩雅娜’,你可以叫我做絲潔雅麗!”說完再不理他轉身進房而去。
蕭雲心頭苦笑,暗自誦讀絲潔雅麗的名字,但覺聽來頗爲耳熟,似乎是車師國至且沫國一帶哪個部族的語言,他想起曾應允要護送這長髮女子回家,此行若大部分是在大唐境內,倒也能省卻許多麻煩。
眼看天色麻亮,蕭雲叫醒一名同伴趁此時人們睡夢最酣,去附近民宅偷回幾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