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從來到安西當兵之後,還從未如此無所事事的放馬由疆過,初始兩日着實感到有些惶惶無措。從朅師國返回小勃律國地勢複雜,短短十來日的路程,卻是從河谷平原陡然升高到了高原崇山之上,一路上大川雪山氣勢恢宏,來時的他一身俗務糾纏,此時執劍閒遊纔有心思沿途飽覽這神奇多變的風土人情。
如此走到小勃律國孽多城之日,已是遊興盎然,此時正值夏末交秋,海拔四千米的婆勒川上風景如畫,孽多城外牛肥羊壯,牧人們拉家帶口喜笑顏開,與朅師國滿目瘡痍的景象猶如兩個世界。
他被這幅安居樂業的畫面觸動內心,琢磨道:“這些平民百姓最想要的無非就是平安富足的生活,爲何吐蕃人卻要三番五次來我大唐挑起戰爭?難道他們的百姓平民生來好鬥麼?……,朅師國爲何明知天威難犯,還要依附吐蕃,背叛大唐?難道他們的百姓不願過着小勃律國這樣平靜安康的日子麼?”
他才脫下戎裝,腦中揮之不去的還是想着征戰沙場之類的事務,只不過受到眼前歌舞昇平的生活畫卷影響,讓他不由自主開始思索以前從未想到過的問題。不過這一番閒暇卻讓久違的少年玩興重現心中,念着閒來無事,便在孽多城中多住了兩日,四處觀山戲水,遊歷一番。
從孽多城東歸長安,必須翻越蔥嶺雪山。這日他將馬兒餵了個飽,打點好給養物事,正要啓程東歸,在客棧中卻聽見四下議論紛紛,說是朅師國情況有變。他找到能說漢語的商人仔細打聽,才知朅師國的都城拔邏勿邏布邏城在高仙芝大軍前腳才走,便被北天竺的另一個小國箇失密給攻佔了去,朅師新任國王素迦急求高仙芝帶兵救援,但高仙芝只是從中斡旋一番,令箇失密停止侵襲朅師國,卻默認了箇失密佔有拔邏勿邏布邏城。
蕭雲聽聞之下不由感慨良多,朅師國經過內亂外討,早已元氣大傷,自然不是箇失密的對手。他知道箇失密一直是大唐在北天竺地區的忠實支持者,而拔邏勿邏布邏城正是吐蕃人西出中亞的必經之路,高仙芝又對箇失密如此寬容,顯然難脫縱容包庇的嫌疑。
蕭雲以前在軍中打仗,從來只知聽命行事,此時脫下兵甲置身事外,頓覺此戰出師所號稱的討伐朅師國背叛大唐之罪,似乎竟只是個藉口,否則大唐怎會對同樣臣服於己的小國之爭在處理上厚此薄彼?
他騎馬往坦駒嶺緩緩而行,一路上對這一年多以來的兵旅生涯回味反思,心中生出不少疑問。他之所以會選擇前來安西征戰沙場,一是希望能重遇成蘭陵;另外一個起因,卻是因他少年熱血,看到長安城中那些遠赴邊疆的長安男兒回到家鄉被人們交口稱讚的盛大場面,比起每日裡花前月下的浪蕩生活,實是有意思多了。
大唐從前採取的募兵制度,由於中原男兒貪戀故鄉的安逸生活,逃兵役的現象屢禁不絕,最終不得已只能廢除,改由在邊疆地區就地僱傭各族壯丁以充軍備。因此中原地區的男子若主動前往戌邊報國之人,都被遠在家鄉只知花前月下、醉生夢死的人們視爲英雄,往往爲了迎接一名回鄉探親的勇士,滿城少年男女自發組成遊行隊伍,猶如過年過節一般的鬧上幾日方纔罷休。蕭雲在長安生活日久,這種場面參加過不少,每次見到那些一臉風霜的勇士,都會令他熱血沸騰,彷彿沙場上的殊死拼殺也帶有了令人炫目的光環。
他腦中天馬行空般的亂想一氣,待得到了蔥嶺雪山北面入口坦駒嶺下之時,已對早前煩惱身背棄卒之名的憂慮淡卻不少。進而開始反覆想道:“據說大唐的國土從東到西要騎馬走上一年才能穿越,皇帝一個人怎麼管得過來?”只覺得天下如此之大,老是替那個印象中虛無縹緲的皇帝暗自擔心。
沿坦駒嶺東向,地勢越來越高,冰川集聚,人盡鳥稀。偏在這冰天雪地的不毛之地,卻又四處可見冒着熱氣的硫磺泉,被冰雪包裹的泉水沸騰作響,彷彿泉水之下有烈焰烘烤。
他對這眼前奇景驚奇不已,頓時拋開一切俗事,只管對大自然造物的神奇膜拜驚歎。如此走了兩日,已是進入雪山高處,天氣驟然起了變化,雪花夾着雨水撲面而來,寒風肆意狂掃,茫茫天地之中渺小孤單的一人一馬艱難的緩緩行進。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呼吸越來越難,日前受那老和尚內力震傷之疾再次隱隱襲來,身後跟隨的戰馬也是一副舉步維艱的模樣,但鋪天蓋地的雪雨反而越來越大,令他頭一次對大自然的嚴酷感到一陣毛骨悚然的懼意。
蕭雲疲憊不堪,但卻心知一定不能停下,此來聽老兵們傳說,過這蔥嶺雪山萬萬不可稍停,只要人一停步不前,就永遠也不能再往前跨上一步了。他強壓着心頭恐懼,奮力向前挪動腳步,腦海中變得一片空白,唯一剩下的念頭只有往前,往前,再往前。
忽見眼前地勢突變,一塊巨大的冰岩斜着矗立前方,巖上竟有清泉流淌而下,但在這寒冷風中未及滴落在地,便被凍成冰凌子掛滿在雪巖檐邊。雪巖下方正是一處巨大的避雪藏身之所。他至此已是體力透支到極限,再也無法拒絕腦海中一直攪得心驚膽戰的念頭,“停下休息一陣”。
當下牽着戰馬避進巖底,掏出一個酒葫蘆大大的灌上幾口老酒,酒氣頓時從胸口撕裂而下,令他覺得猶如死屍的身子立即恢復了知覺,靠着巖壁閉目喘息一陣,奮力在稀薄風中運氣導息。半葫蘆老酒下肚,終於喘息稍定,慶幸想道:“幸得有這處藏身之地,否則也不知能不能活着翻過雪山了。老爹和娘要是知道我這個作兒子的不是戰死在疆場,而是揹着棄卒之名凍死在這山上,定然傷心不已。”他想到父母,頓時求生意志大增,四下打量環境,鼓起勇氣又要出發。
忽聽幾聲清脆的兵器交鳴聲隨着迎面刮來的旋頭風傳進耳內。他四下望去,但見冰瑩白淨的一片死地,哪有半個人影?在心頭暗笑自己道:“蕭雲啊蕭雲,戰場上九死一生也渡過來的,現下卻被這吹風下雪嚇倒了麼?”心中傲氣陡升,孤獨面對天地奇險的懼意頓時大減,牽着馬兒又要上路,忽然耳內再次聽到兵器交鳴之聲,隱隱還夾雜着人聲呼喝。
這一次聽得分明,聲音是從頭頂岩石上方隨風飄下。他好奇心大起,將戰馬牽回巖下,凝目四處察看。但見巨巖側面與一處冰橋相接,橋上不時有流水淌下,在空中凝結成冰,一層一層倒掛下來,竟似一道登天的懸梯。
他嘖嘖稱奇,手持冰鑿子攀着這道冰雪做成的天梯慢慢爬上。梯上時有水流,顯得溼滑異常,好在他準備充分,腳下穿着銅釘雪鞋,驚險萬分的扶梯而上。隨着接近岩石頂部,剛纔傳入耳內的兵器交鳴聲越來越清晰,只是頻率降低不少,呼喝聲也越來越短促難辨。
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顫顫巍巍登上雪巖頂部。眼前的奇景令他連調整混亂不堪的呼吸也顧不上,只管注視着前方,心中油然而生頂禮跪拜的敬畏。
只見這雪巖頂上有頂,佔地極廣,當中一處澡盆般大小的硫磺溫泉沸騰作響,騰騰熱氣將泉邊冰雪不斷融化成水,四下流淌開來,沖刷出道道溝渠。溫泉上方有處兩人來高的小坡,一名彩裙女子隱約的身影佇立風雪之中,四下霧氣騰騰,那女子一身單裙隨風飄蕩,彷彿就要乘風飛去一般。
蕭雲原本不信鬼神,但此時此景卻令他膝下一軟,“撲通”跪倒在地,張口便要大喊“仙姑”。驀見那坡上女子身影晃動,接着聽見“乒乓”數聲兵器交鳴,那女子身影飄動輕靈,隨着一名男子受傷的嚎叫復又靜止不動。
他見這情形,忽又聯想起在“御劍山莊”外兀峰頂上錯把“雪蓮仙子”當作仙姑的事來,心中一陣好笑,暗道:“我每爬一次山峰,便要誤認一次仙姑麼?當真好沒來由!”他見那女子與人拼鬥時輕功卓絕,自然不是仙姑下凡,但這絲毫不影響心下歡喜之情,在這了無生機的絕地,能碰見一個人,哪怕對方是敵人,也足以令他喜不自勝了。
他正呆呆的忘乎所以,卻見那女子身影再次飄動,又是幾聲兵器交鳴之聲響起,卻聽那女子“哇”的一聲輕呼,接着又聽見一名男人的聲音,連聲用吐蕃語咒罵哀號着退開,顯然這次交手雙方都是各自受傷。
他回過神來,拔劍便要上前助那女子一臂之力,但天寒地凍,長劍已與劍鞘凍在一齊,竟然一拔之滑手而過,紋絲不動。他見那女子身影隨風擺動,顯然受傷不輕,當下顧不得拔劍,連鞘而上,往那女子方向艱難挪近。
這一路雖不算遠,但風大雪急,腳下打滑,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漸漸靠攏過去。但聽又有人上前攻擊那女子,這次那女子身影明顯呆滯不少,費了一番手腳纔將來犯之人逼退回去,她更是傷上加傷,一口血霧側頭噴出,殷紅的血霧和着她那一襲彩裙,竟令蕭雲仿覺這便是一幅絕美的圖畫,只是顯得過於悽慘了點。
他手腳並用,險險爬上小坡,山上風聲大作,那女子受傷之下竟未發覺身後有人上來。蕭雲越過那女子背後看去,但見小坡背面有處冰雪自然搭建而成的細長走道,寬窄恰能一人通行,對面隱約有一羣身穿紅、灰色衣之人隔着冰牆或坐或立,那女子腳蹬尖頭雕花小靴,坡前冰地上點點窟窿,顯是剛纔拼鬥之際被這女子腳下佇足所留。他心中敬佩之意油然而生,暗道:“這女子身法迅捷輕盈,但落腳之處卻能用巧砸開堅冰防止滑動,這份輕功當真不似人間能有了!”他此前曾見過“雪蓮仙子”沿繩臨空滑落的絕技,此時不由將她與眼前這女子進行比較,竟是分不清二人誰的輕功更勝一籌。
忽然對面紅影閃動,又有一人從走道之中攻了過來,那女子猛提一口長氣,正要上前守住道口,卻感到內息陡然不暢,身影一晃即停,再也不敢稍動。
對面來人衝到通道這頭出口,先是一捧冰綾子疾射而出,見那綵衣女子不來封堵,竟令他心下生疑,遲遲不敢衝出。
蕭雲已看分明,對面一方人數衆多,但卻被隔在這處冰雪造就的天然幕牆之後,甬道是連接兩邊的唯一出口,那女子死守此處自是避免被對手羣起圍攻的最佳辦法。來人遲疑半晌,大聲呼喊着給自己壯膽,說的卻是吐蕃語。蕭雲對吐蕃語懂得少許,聽懂了來人說的幾個詞語,意思大概是激那女子傷重,要她束手投降。但那人喊叫聲氣息頗爲不暢,斷斷續續如擊敗革,顯是也被這山高氣薄折磨得疲憊之極。
蕭雲眼見甬道中人影晃動,心知來人就要衝出,當下大喝一聲道:“姑娘莫慌,我來助你!”那綵衣女子聞聲被驚得一跳,纔要聚起的一絲內氣頓時四岔遊走,再也支持不住,仰頭往後摔倒。
蕭雲正欲上前封堵冰道口,卻見那女子往後倒下,當即撲身而至,將那女子抱在懷裡。他情急之下顧不了腳下冰滑,抱着那女子一起摔倒滑下,去處正好迎向冰道出口。
冰道中來人也正往外衝出,蕭雲急中生智,將手中帶鞘長劍往道口猛掃過去,衝來那人全副身心放在提防小坡上的那女子身上,被蕭雲橫掃來的劍鞘打中小腿,頓時收勢不住前疾飛射出,砰然摔在雪地之上,落地之處卻是一處暗縫,表面上與其它地方無異,實則重力壓下便會裂開,那人驚怒交加之下奮力上躍,但腳下冰縫打開卻已無可着力之處,只能狂叫着無助的墜落深淵。
蕭雲被這一幕驚得心頭狂跳,已看清衝來之人一身紅衣袈裟,正是在朅師國譙樓上照過面的那羣和尚之一。那處暗縫裂開兩丈來寬,若非這人打破開來,說不得就是自己去赴這鬼門關之約了。
他正驚於變故,懷中女子卻沙啞着嗓子虛弱說道:“扶……我起來,守住……口……道口……”,當即收回心神,奮力爬起,但見懷中女子面戴一張染血的黃巾遮住容顏,身上裙衫極爲單薄,黑色秀髮如瀑垂下,令他覺得好生眼熟。那女子妙目怒睜,對呆呆看着自己的蕭雲柔聲喝道:“想一起死在這裡麼?敵人又來了!”說着將手中長劍遞給失魂落魄的蕭雲。
蕭雲驚魂未定,聞言強自收起紛亂的心思,連忙拋下手中被連鞘凍結的長劍,接過那女子手中尚留餘溫的劍柄。但見甬道中一名吐蕃和尚大叫着衝了過來,口中卻是用漢語斷續叫罵道:“雪蓮仙子,你……殺我師……傅,害我師兄弟,我……我與你拼了---”,蕭雲聞言豁然頓開,暗道:“是了,這女子身姿卓絕,輕功無雙,不正是雪蓮仙子麼?難怪我會覺得如此眼熟。”
對面來人已至甬道出口,蕭雲腦中想着心事,手下卻絲毫不敢怠慢,拼起全身力氣平刺而出。這一劍表面看來平淡無奇,但卻是他修習了十幾年劍術的厚積勃發,甬道寬窄有限,這一劍攻擊的正是對方避無可避之處,來人識得厲害,哇哇大叫着往後疾退。
蕭雲見一擊奏功,心下頓時一喜,卻不知正是由於自己身陷別無退路的絕境之下,纔會有此頓悟突破,應了師傅阿儒曾說過的劍道之途須得由繁入簡的過程。他不敢絲毫放鬆,對面冰牆後也不知還有多少敵人,若讓其中一人衝了出來,他與“雪蓮仙子”二人定是死路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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