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銘回到案邊,重讀《子虛賦》,連查字帶參詳釋義,總算把《子虛賦》通讀了一遍。
呂夕謠和茵兒、渠清說說笑笑進了書房,茵兒揚了揚手上的紅線絡子,笑道:“殿下,看,奴婢將絡子織好了,殿下取下玉佩,奴婢給您套上。”
是你織的麼?朱祁銘對此表示懷疑,從脖子上解下玉佩,交到茵兒手上,轉視呂夕謠,見她臉上有分掩飾不住的嬌羞,立馬明白了絡子的織者另有其人。
呂夕謠的目光落在了那本《子虛賦》上,“《子虛賦》寫於漢景帝年間,帶有濃厚的諷諫色彩,暗斥奢靡之風,立意不俗。漢文帝時力倡節儉,可是隻過了幾十年,奢靡之風便盛行於天下,真應了司馬光那句話: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朱祁銘不禁暗中慶幸起來,幸虧自己方纔將《子虛賦》通讀了一遍,否則,此刻非要在呂夕謠面前露怯不可!
又聽得呂夕謠提及司馬光,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對司馬光的許多獨到見識還是十分景仰的,並沒有全盤否定他的治國理念。
“司馬光在《訓誡示康》家文中雖然借用了別人的語言,但他如此嚴苛地管教自己的兒子司馬康,足見其是高潔之士。反觀我大明,朝中重臣的兒子接連犯事,根子就在於重臣己身不正!百官出行前呼後擁,車馬粼粼成了司空見慣的事,而像于謙那樣不帶隨從,一襲青衫,一匹瘦馬,反倒成了另類,大明焉能不受瓦剌的一再羞辱?”
“于謙大人?”呂夕謠星目一亮,“你是要我給楊閣老捎話麼?”
茵兒將套好了絡子的玉佩遞到朱祁銘手上,隨即邀渠清一同退出。
朱祁銘戴好玉佩,搖搖頭,“在百官看來,于謙顯得不大合羣,咱們也不便明說什麼,否則後果極有可能適得其反,還是說點有用的事吧。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只是在講用度,歸根結底,還是孟子說得好,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若楊閣老仍下不了決心革除時弊,不妨勸先生提請楊閣老考量一件有趣之事:大明的士大夫、貴室大多耽於安逸閒適,而瓦剌的諸多首領都在爲部落的利益四處浴血打拼,兩相對比,孰優孰劣?”
“我得走了。”呂夕謠靜思片刻,起身辭行。
望着呂夕謠離去的背影,朱祁銘頗感遺憾,談了一大堆沉重的話題,卻疏離了琴趣與詩意,這樣的相逢少些也好!
呂夕謠走後,朱祁銘埋頭讀書。用罷晚膳,忽聽院門外傳來內侍的通傳聲。
“皇上駕到!”
朱祁銘快步出了書房,趕往院門口迎駕。
“臣越王祁銘恭迎聖駕!”
“平身。”皇上在一大幫禁衛、內侍、宮女的簇擁下,站在那裡目視遠方,臉色似乎不太好。“聽說別院這邊鬧出了極大的動靜,朕過來瞧個究竟。”
朱祁銘心一沉,移目掃視遠處的錦衣衛,“別院這邊果真有過大動靜麼?”
那個百戶帶頭,所有的錦衣
衛全都把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
皇上掃一眼錦衣衛,面色稍緩“朕要去清寧宮問安,你隨行。”凝視朱祁銘片刻,又加了一句:“朕吩咐過你,你得仔細!”
“陛下,臣已勸過皇祖母了。”朱祁銘笑道。
“等會還得勸!”皇上用足中氣吩咐一聲,臉上的表情略顯緊張,很顯然,這番高聲並非針對朱祁銘的,而是在給皇上自己壯膽。
爲了立後一事,擔心與太皇太后發生不快,身爲九五之尊,怕成這樣,至於麼!朱祁銘暗中吐着槽,卻也並不出聲,只是一個勁地端着笑臉。
來到清寧宮,就見太皇太后坐在那裡,面容憔悴,不過精神倒是不錯,顯然崔嬤嬤捎過話了,故而她心中肯定有幾分期待感。
殿中還坐着另一人,卻是皇太后。此刻,皇太后低眉垂首,面色不太好,多半剛剛受過太皇太后的訓斥。
君臣二人先後行罷禮,太皇太后招呼皇上到自己身邊入座。那邊皇太后就想招呼朱祁銘挨着她入座,忽聽太皇太后吩咐道:“祁銘,你便站在皇祖母身邊。”
朱祁銘衝皇太后躬身致意,隨即緩步至太皇太后身側站定。瞧瞧宮中地位最爲顯赫的三位正主齊聚一堂,置身此地,自己當然只有站立的份,一念及此,心中也就釋然了。
想自己一個親王,雖然幽居於別院,但並未圈禁於宗人府,事情還沒鬧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太皇太后、皇太后還不用打破宮中禁制,出面干預朝政,故而,她們的心思顯然不在一個受了點“小委屈”的親王身上,她們的興趣必在至關重要的中宮大事上!
他凝思片刻,徹底想清楚了立後一事的關鍵所在。
太皇太后有先帝遺詔給予的法定授權,身份又極爲特殊,若精神未衰,對於中宮立後一事,她的話自然是分量最重的,皇上、皇太后不能不聽。倘若她精神已衰,則要另當別論,萬一老眼昏花看走了眼怎麼辦?立後可不是兒戲!這個時候,別人當然不可明着頂撞她,但可婉言勸她置身事外,這不是對太皇太后不敬,而是不得已而爲之,至少在明面上看是如此。至於皇太后是否藉此夾帶私貨嘛,那是另一碼事。
站在皇上的角度看,他如今畢竟年少,對中宮不正帶來的禍患並無切身的感受,肯定願意聽取過來人的建言,反正周氏與錢氏都不錯,與其相信精神已衰的太皇太后,還不如相信精力旺盛的母后!
這裡的關鍵是,太皇太后是否真的神智不濟,老眼昏花!
可惜,從外表上直觀地看,太皇太后還真像是神智不清,老眼昏花。
太皇太后半睜着眼,面容與身姿都像凝固了一般,就這麼過了許久,才喃喃開了口:“皇帝,輔佐大臣剛剛上書皇祖母,說選秀一事有人舞弊。皇祖母記得去年曾敕諭過胡濙等人,可時至如今,皇祖母只親閱了錢氏一人,這又是爲何?”
楊閣老這麼快就付諸行動啦?朱祁銘頓覺得好戲已然開場,就看太皇
太后能否用實際行動證明她精神未衰了!
那邊皇太后一震,而皇上一臉糾結地愣在那裡,良久後拿眼掃向朱祁銘。
朱祁銘湊近太皇太后耳邊,腰彎得很低,一不小心玉佩滑了出來,他也懶得將玉佩收入衣領內,而是任由它懸掛於外。
“皇祖母,後宮的事有皇太后打理,前朝的事有皇上決斷,您春秋已高,哪看得了那麼多張面孔不是?您便放寬心,安心靜養吧。”
皇太后含笑點頭,皇上深望朱祁銘一眼,長舒了一口氣。
太皇太后卻作出了細微的反應,顫顫巍巍伸出手,摸索着靠近椅邊的柺杖,顯然又想對朱祁銘施展她的柺杖功夫。只可惜她終究是氣力不濟,一不小心,把柺杖碰落在地上,這更加坐實了皇上疑她精神已衰的猜測。
唉,可惜!
“皇祖母,三弟說得不錯,您便頤養天年吧。也怪孫兒疏忽大意,僅傳醫婆過來給您瞧身體如何能行?孫兒明日便命太醫入清寧宮請脈。”
皇太后輕輕一笑,“正該如此!太皇太后起居不便,所用物什須特製,還請皇帝吩咐下去。”
我豈非成了老糊塗了的廢物!太皇太后自然是氣得不輕,掙扎半天,總算把目光對準了朱祁銘,似想將怨氣灑在朱祁銘身上,忽然雙目一張,勉強睜大眼睛看了半天,說出了一番讓衆人大感詫異的話。
“誒,祁銘,你胸前的絡子倒是別緻,誰織的?”
太皇太后竟能看出那個絡子很是別緻,這說明她並沒有老眼昏花,行動便是最有力的語言。朱祁銘心中竊喜,卻笑而不答。
皇上茫然張着眼愣在了那裡,而皇太后臉上浮起了一絲憂色。
就在這時,靜慈仙師領着秦氏走了進來,她們身後的崔嬤嬤眼尖,匆匆瞥了殿中一眼,機敏地閃身避去。
“臣妾胡氏恭請太皇太后聖安。”
“淑女秦氏恭請太皇太后聖安。”
皇上一見秦氏,便直直地站起身來,癡癡望着她,眼珠一轉,似有所思,亦似有所悔。
那邊皇太后也站起身來,大感緊張地看着這一切,作聲不得。
“時至今日還是淑女?嗯,粗看上去,言動頗合禮度,你過來。”
待秦氏向殿中其他人逐一行罷禮,太皇太后招呼秦氏近前,勉力睜大雙眼仔細地看着她。
靜慈仙師近前道:“稟太皇太后,她是臣妾的外侄女。”
太皇太后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對着秦氏看了許久,時光在這一刻似乎停止了下來。
“這麼好的一個人兒,又是宮中老一輩人的外侄女,竟然還是一個淑女?”突然,太皇太后爆發了,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力氣,她用雙手拍打着椅把,“她是淑女,未亡人倒要看看其他人是怎樣的仙子!輔佐大臣說得不錯,這裡面果然有貓膩!罷了,未亡人寧願今晚就去見仁宗皇帝,也不願看見天下人笑話紫禁城裡全無體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