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這次入住別院與上次不同,這次像個沒事人似的!”崔嬤嬤給朱祁銘奉了茶,久久望着他,目中有分茫然。
朱祁銘悠然取盞飲茶,輕啜一口,旋即歸盞入案,“經歷得多了,便能想得開。”
“奴婢這便去料理秦氏赴清寧宮問安的事,此事一了,還望殿下說話算數,免得奴婢不好做人。”崔嬤嬤躊躇片刻,舉步朝門外走去。
“嬤嬤儘管放寬心,嘿嘿嘿。”
崔嬤嬤走後,朱祁銘到書架那邊隨手一翻,拿起《子虛賦》單行本回到座上。
他此前也讀過賦,如《神女賦》、《風賦》、《登徒子好色賦》、《對楚王問》,等等,全是宋玉的。雖然司馬相如是賦家翹楚,但朱祁銘還真沒讀過他的大作。
翻開司馬相如的代表作《子虛賦》,開篇很是吸引人,子虛、烏有、亡是公,這三個虛構的人物頗具神秘感,頓時讓他產生了極大的閱讀興趣。再往下讀,感覺就不太好了,司馬相如渲染田獵的弘大場面可謂是氣勢磅礴,可惜生僻字太多,閱讀起來相當的困難,初讀此文絕無一口氣讀完的可能,還得時不時查閱一下《說文解字》,先把字認全了再說。
“殿下,殿下!”茵兒急匆匆闖了進來,“殿下,呂小姐來了,被錦衣衛擋在了門外,那個百戶好凶,大聲呵斥呂小姐,可嚇人了!”
扔下《子虛賦》,呼地一下跑入院中,操起一根木棍,入手掂了掂,嗯,太沉了,會死人的!
迅速換上一根入手很輕、掉着朽屑的木棍,飛奔至院門外,瞅準那個叉着腰,抖着威風的百戶裝束的錦衣衛,砰的一聲,一棍砸在他的頭頂上,木棍從中而斷。
百戶怔怔地看了朱祁銘一眼,隨即白眼一翻,身體一陣搖晃,癱倒於地。
切,拿着一根朽木,本王只使了五成的力道,也能傷成這樣?這也太浮誇了吧!朱祁銘操着半截木棍,厲目掃向擋在呂夕謠身前的兩名錦衣衛。
二人往後跳開一步,眼睛一閉,搖搖晃晃就倒在了地上。
切!朱祁銘厲目掃向其他人,卻見那些錦衣衛早呼啦啦退到了遠處,側過身去,就像方纔他們什麼也沒見到似的。
朱祁銘扔下手裡的半截木棍,沒好氣地道:“聽好嘍,她是本王的伴讀,隨身攜帶常德公主賜予的腰牌,誰再敢阻攔她,便是藐視皇室宗親,當心下錦衣衛獄!”
“小的們只是奉命行事,無聖旨,外人不得出入別院。”
一道低沉的聲音飄了過來,朱祁銘循聲望去,料定那道聲音肯定是倒地的百戶發出的,頓覺得有些想笑。
“你不是昏死過去了麼?”
“殿下殺過那麼多的韃賊,方纔在下是被嚇昏的,後來想想自己並不是韃賊,所以又醒了過來。”
說昏就昏,說醒就醒呀?也就錦衣衛纔出這樣的奇葩!
“無知的混賬東西!皇上曾親口允諾過,待本王從北境歸來,準這位呂小姐進別院伴讀,
你們可去問問皇上呀。”
錦衣衛不再吱聲,朱祁銘這才緩顏看向呂夕謠,見她茫然盯着自己,便咧嘴一笑,“妹妹,快進別院。”
隨朱祁銘穿過過道,上了池邊甬道,呂夕謠噘嘴嘀咕道:“你擅自毆打宮中禁衛,會惹上麻煩的!”
朱祁銘笑而搖頭,“你真以爲這一切都是皇上的主意麼?皇上吹點風,某些人便乘機灑起瓢潑大雨,哼,把我困在別院,這並非我的麻煩,而是別人的麻煩,看他們如何收場!”
二人穿過曲廊,徑直來到書房,茵兒、渠清過來打了招呼,旋即退去。
呂夕謠瞟一眼案上的《子虛賦》,嘴角浮起一抹淺笑,“讀《子虛賦》?字認得全麼?”
嘿,就你學問好?這不是欺負人麼?朱祁銘不服地揚揚脖子,“我······”立馬頓住了。
呂夕謠掩嘴一笑,旋即正色,“本不想再進紫禁城,只因楊閣老找我父親談了許久,我纔不得不來。”
又是來當信使的!朱祁銘聞言心中不爽,轉念一想,呂夕謠能忍受那麼大的屈辱重返別院,已經是給了自己天大的面子了,還有什麼好計較的!
“妹妹不必再顧忌什麼,你方纔都聽見了,讓你進別院伴讀,這是皇上的意思。”
呂夕謠眼神幽幽,不置可否,片刻後側過頭來,談起了正事:“楊閣老託我向你致歉。本來都算計好了,那天王振與禮部尚書胡大人去會同館見數個外邦使團,不料王振竟然撇下使團不管,突然返回雍肅殿,楊閣老懷疑,是吏部尚書郭璡走漏了消息。”
朱祁銘頹然坐到椅子上,伸手邀呂夕謠就座。“我盡力了,楊閣老也算盡力了,無奈朝中百官心思各異,絕不可再指望他們!”
呂夕謠落座,詫異地看向朱祁銘,“朝中百官與你的想法一致,怎麼能說不指望他們呢?”
“根本就不一致!我只想除奸,他們卻想扳倒整個宦官集團。”
“抑制權宦,這不好麼?”
“願望甚好,可得有那個能力才行!有些人年輕的時候喜歡走終南捷徑,年老了身上又不乾淨,不得不找強人罩着,故而,如今朝中百官依附於王振者不下於五成,與一幫暗中投靠王振的人合謀算計王振,這不覺得這十分的荒唐可笑麼?王振恐怕早就得知了消息,他之所以還去會同館走一趟,只是因爲想擺擺迷魂陣而已。”
“你是說,郭璡這個堂堂吏部尚書也投靠了王振?”
“去年,御史曹泰彈劾郭璡等人考選不公,結黨營私,郭璡差點丟了官,他不投靠王振行麼?如今郭璡的兒子郭亮又被人揭出受賄的醜聞,他是愈發離不開王振的庇護了。”
呂夕謠愕然,許久纔回過神來,“楊閣老他們該如何做?”
“先讓此事冷一冷,就當什麼事都未發生過。如今大明與瓦剌難得相安無事,朝中重臣宜以大局爲重,及早整肅風紀,充實府庫,精選士卒,爲未來大明與瓦剌的大較量做足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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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完此話,朱祁銘驀然想起了戰國名士範睢有關“神叢”的故事。而今放眼天下,整個大明似乎真的是六神無主,神靈不附社稷,值此之時,他一個親王暗中謀此大事,隱隱託舉着大明的神靈,不得已而爲之,故而禍福難料!
那邊呂夕謠一臉疑惑,“權宦不除,朝中何以謀大事?”
朱祁銘凝眸,“凡事要懂得迂迴。整肅風紀是一盤大棋,許多棋子都可往裡裝,比如說,可讓那些投靠王振的朝臣明白,自己身上不乾淨,即便是依附於王振也是枉然。這叫去其勢!”
“你是說要對郭璡等人下手?可是,不是有王振罩着麼?”
“有些事王振未必敢插手,譬如,宮中選秀女,郭璡等人涉嫌舞弊,對這樣的事,王振只怕是避之唯恐不及!”
“此事涉及皇太后······”一提起皇太后,呂夕謠頓時目光一滯,臉色發白,“事涉皇太后,楊閣老他們豈敢貿然再去樹敵?”
“楊閣老尚未意識到,他們已在樹敵,是在樹一個更大的政敵!”朱祁銘緩緩起身,臨窗而立,“先帝駕崩前敕諭一幫輔佐大臣,命他們遇大事必須稟明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不聞政事倒也罷了,可是在後宮選秀女這樣的家事上,太皇太后能不過問麼?朝中重臣不知道太皇太后去年下過一道敕諭麼?有人藉口太皇太后精力漸衰,不能理事,便自成一言,直接向天子進諫,這是對先帝不忠,對太皇太后不敬!”
呂夕謠先是一怔,繼而點點頭,“哦,明白了,此事雖是郭璡等人自作主張,但楊閣老他們是輔佐大臣,便能以向太皇太后稟奏爲名,從中做點別的文章。這莫非是你使的一石數鳥之計?”
朱祁銘一笑置之,邀呂夕謠到棋案邊入座,“妹妹,我想與你對弈。”
呂夕謠搖搖頭,“還有正事呢。楊閣老託我問你,王振認領了喜寧的一大堆存疑之事,他就不擔心喜寧真有暗通瓦剌的惡行麼?”
朱祁銘臉色一沉,“我也正在爲此事犯疑,眼下急不得,須留待日後詳查。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有喜寧在,朝中對中貴不滿的怨聲都落到了喜寧頭上,王振因此而省去了許多麻煩。僅就承受怨恨而言,喜寧類似於王振的替身,楊閣老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只不過總以儒士之心度權宦之腹,難免會一廂情願,如此而已。”
呂夕謠凝思良久,緩緩起身,“我得走了。”凝望朱祁銘一眼,轉身朝門外走去。
“妹妹等等。”朱祁銘快步追了過去,“我戴着玉佩,天寒時取下復戴,起初總覺得冷颼颼的,甚是不適,請妹妹給我織個絡子,套住玉佩。”
呂夕謠含嗔掃了朱祁銘一眼,“我又不是你的丫鬟。”跨出門外,突然駐足,衝外面的茵兒、渠清招招手,“茵兒,渠清,你們的女紅有長進麼?罷了,我既然來了,便教教你們。”
“好呀,好呀!”
茵兒、渠清笑嘻嘻地圍着呂夕謠往偏殿那邊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