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回放,時光倒流。十多年前,山洪營造了某個特殊的場景,在一處開着天井的洞內,也是拈花一笑,也曾風雲激盪,只是時光飛逝,如今的拈花儒生已進中年,而斗篷男不再遮面,袒露着他的真容,舉止間的神秘氣息一如往昔。
烏黑的高頭大馬緩緩停下,馬背上的海泰徐徐移目,目光深沉如許,似有無邊的風雲從中翻卷,偶一凝目,如電的精光一閃即逝,執着的心願、萬千心計盡在其間。
心願猶如懸於九天之上,心計仿若藏於九地之下!
“越王殿下別來無恙!”
“尚好,尚好。”朱祁銘凝眸,嘴角彎成柔和的弧線,“閣下不愧爲一隻慣於擇木而棲的禽!可是,若總在擇木,那還是良禽麼?”
語中譏意引來了拈花儒生的怒視,海泰低沉的聲音隨之飄來。
“全都拜殿下所賜!不過,在下自可隨遇而安,而殿下卻略有不同,殿下屢遭嫌棄,屢被放逐,說到底,不過是天子的棄臣而已,此生無法主宰江山,想要擇木又不可得,豈不可悲!”
心被刺痛,鼻子微微泛酸,朱祁銘需要片刻功夫揮去心頭的不適感。
凡察小心翼翼走到朱祁銘身邊,將聲音壓得極低:“嘿嘿嘿,原來殿下認識瓦剌領軍人物!殿下,您不妨慢慢說話,不用着急的,大家並非急着趕路不是!慢慢說,瓦剌人未必會爲了兀良哈人出頭。”
朱祁銘垂下頭,心想與建州女真三名各懷鬼胎的首領周旋,這並非易事!他不禁替大明的邦交格局感到悲哀。
茫茫迤北,除朝鮮之外,餘者皆爲虎狼之邦,其區別僅在於:或爲已經長成的虎狼,或爲正在生長的虎狼幼崽!
持節遣使也好,朝貢貿易也罷,這些都僅具象徵意義,根本就拴不住一顆顆躁動的心。所謂的盟約完全是一紙空文,故而叛服無常與貌合神離,便成了大明邦交格局中的新常態!
除非讓女真這樣的藩邦公然與瓦剌爲敵,否則,大明便會始終在花錢爲人做嫁衣的怪圈中打轉,因爲這世上真正可靠的盟約只有一種,那便是血盟!
他舉目掃視凡察、李滿住、董山,暗忖道:不願與瓦剌交惡?這也由不得你們!
那邊海泰不經意地淡淡一笑,臉上竟浮起了分傲氣,“兀良哈對瓦剌而言,無異於不可多得的前哨,有了這個前哨,瓦剌大軍不愁給養,不乏耳目,不缺營寨,偶爾開赴遼東西側散散心,自會省去許多麻煩,故而兀良哈人恐怕早已成了殿下的眼中釘。恭喜殿下,您如願拔除了這顆眼中釘!”
李滿住、董山聞言,連忙靠近朱祁銘,建州三衛首領齊齊望着大明越王,似在期待朱祁銘給他們一個解釋。
還好,瓦剌人到目前爲止尚未流露出問罪的意思,這讓三人心內稍安。可是,下一刻,海泰的一番話不啻爲一聲驚雷,三人聞言無不駭然心驚。
“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殿下,您不覺得您失算了麼!”
凡察翻了半天的白眼,“那人在說些什麼呀?殿下,在下爲何聽不明白呀?”
朱祁銘一隻手搭在凡察左臂上,“他說葉赫那拉氏是蟬,本王是螳螂,他自己是黃雀。”
“他也想做金刀勇士?”凡察下巴都差點驚掉了,片刻後重重哼了一聲,“什麼東西!”
朱祁銘扭頭望向海泰,一臉的不屑,“方纔咱們痛宰兀良哈賊人,簡直比殺豬都要順手!瓦剌人又強過兀良哈人多少?廢話少說,本王身處女真地界,有建州三衛精兵強將與女真各部英雄豪傑相護,有何懼哉!”
三千豪傑立馬挺直了脊背,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凡察、李滿住、董山被朱祁銘一語綁定,三人對此雖感不安,但堂堂親王以嘉言讚譽,這也着實能讓他們暗爽一陣子的。
聽聽,咱們是精兵強將!這話從天不怕地不怕的越王口中道出,怎麼就那麼悅耳呢?
但見瓦剌陣前人影一晃,拈花儒生跳下馬來,怒目圓睜,“女真人不過是一羣可憐的螻蟻而已,稍過片刻,我瓦剌鐵騎必將踏平建州三衛!”
此言將凡察、李滿住、董山心中的幻想擊了個粉碎,也瞬間點燃了三千豪傑眼中的怒火。
方纔三人還想借機與瓦剌人交涉
一番:你們與越王不妨在此好好說話,若還有別的意思,那便換個地方,可別搭上咱們呀!
而此刻,這點小心思純屬多餘!若枉顧越王的安危,自絕於大明,女真諸部恐將成爲天下棄兒,一旦如此,連瓦剌也不會再拿它當寶。尤其關鍵的是,那個拈花的僞娘把話說得明明白白:即便女真人能夠撇清自己,也避免不了被人“踏平”的厄運。
還有,可憐的螻蟻?你特麼欺人太甚!
凡察、李滿住、董山緩緩移步,拉近了與朱祁銘之間的距離。這個時候,他們唯一要做的便是盤算一下開戰後的勝算。
很不幸,女真三衛只有四千人馬在此,加上三千豪傑、越王的一千護衛軍,可用兵馬在八千上下,且號令不一,屆時難免各自爲戰。
反觀瓦剌大軍,圍在露臺四周的盡是重裝騎兵,再加上後隊輕騎兵,人數何止一萬!
他們可都是百戰之兵呀!
早知如此,咱們就該把那些亦兵亦民的部屬招來,湊湊人數也好嘛!
凡察、李滿住、董山不無擔憂地望着朱祁銘,見他危急關頭仍是氣定神閒,再想想他以往驚人的戰績,也就不那麼憂心如焚了。
此前拈花儒生急怒攻心,慌不擇言,無意中將女真人與朱祁銘綁在了一起,這不是海泰願意看到的結果。海泰只想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朱祁銘,正所謂殺人一萬,自損三千,花大價錢與一幫女真人血拼,這是下策。
海泰就想出言將女真人與越府護衛軍做個切分,但朱祁銘豈會給他這樣的機會?
“閣下統率的騎兵不下於一萬,脫脫不花把將近兩成人馬交個閣下,足見他對閣下信任有加。”朱祁銘淡然掃視瓦剌陣容,“這萬餘人馬若是去陰曹地府見了閻王,脫脫不花必將一蹶不振,只能躲到某個隱秘的地方自求多福,而閣下嘛,即便僥倖脫逃,也會淪爲喪家之犬!”
輕蔑的口吻,公然的挑釁,換來了瓦剌騎兵的吼聲震天。
陽光照得兵器、盔甲閃閃發亮,比兵器、盔甲更明亮的,是一雙雙凝視的怒目。
血戰一觸即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