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雙眼慢慢適應光線的刺激,然後迎着光定睛望去。
真的是久違的陽光!
原來方纔自己擲出的劍捅破了洞頂,留下了一個孔口。
就在他爲這縷陽光亦悲亦喜時,洞頂傳來一聲悶響,似有重物猛擊地表。緊接着,大大小小的土塊紛紛墜落下來,頂上的微孔赫然變成了一個井蓋般大小的洞口。
頭頂上黑影閃動,似有土塊兜頭砸來,他挫身堪堪避開,忽覺臉上一涼,金面罩被土塊砸脫了,掉在了水中。
他無暇顧及面罩,只因上面的動靜很大,牽住了他的注意力。
難道湛盧劍具有某種神秘力量,能攪翻外面的世界?
這也太誇張了吧!
不,不對!上面有人的喝斥聲,還有兵器猛烈碰撞發出的響聲,很顯然,一幫人正在上面惡鬥。
細碎的土塊紛落如雨,在洞中聚成一座小山,小山漸漸升高,向頂上的洞口緩慢逼近。
“你們可是兀良哈人?跑到大明境內劫掠,簡直是賊膽包天!”發聲的人操一口地道的京腔。
兀良哈人?
在朱祁銘的印象中,兀良哈人幾乎是強盜的代名詞!
數十年來,兀良哈人時叛時服,反覆無常,頻頻騷擾東起山海關,西至宣府的大明邊境,給邊民包括遼東邊民留下了無數痛苦的記憶。
何況眼下兀良哈三衛已被也先征服,成了瓦剌人的幫兇。
此時此刻,聽聞外面有兀良哈人劫掠,朱祁銘直恨得牙癢癢。
喜峰口是兀良哈的貢道,這些傢伙肯定是混在商隊或使團中,從喜峰口入關的。
竟敢深入明境數百里行劫,真把上國威儀當作空氣一般的存在?太肆無忌憚了!
“我是朝鮮陪臣,赴京城朝貢,你們快快罷手,惹怒上國,你們只怕會死無葬身之地!”先前發聲的那人又開了口。
朝鮮陪臣?
兀良哈人在大明境內劫掠朝鮮使團,若果真如此,那泱泱上國的顏面何存!
朱祁銘胸中的怒氣在快速累積中,而洞中的“土山”也越聚越高。
幾聲悶叫過後,上面消停了一陣子,片刻後,傳來了一羣男子的怪笑和兩名女子的尖叫聲。
“別過來,別過來!”
“滾開!別碰我家小姐!”
朱祁銘使足勁力,縱身一躍,一隻腳踏在高高的“土山”坡上,然後反身扶住崖壁,如此幾番起縱,終於一腳踩在了“土山”頂上。
“土山”如沙丘一般四泄而散,朱祁銘的身子則似離弦的箭彈射而出。
身在空中,強光刺得他難以張目,伸手稍加遮擋,便速速舉目望去。只見數丈遠處,斜停着一輛馬車,車篷已缺了一面,三個髡首裘衣的猥瑣男正圍着馬車張牙舞爪,怪笑連連。另有三名大漢守着兩輛裝貢品的馬車,在一旁圍觀起鬨。
三名車伕蹲在地上瑟瑟發抖。
那輛破損的馬車車篷內,有兩個着朝鮮服飾的女子,其中一人大約十四歲,服飾華貴,顯是貴族女子,此刻縮在一角,臉上早已梨花帶雨。另一個婢女模樣的中年女子拼命護在少女身前,虛張聲勢地嘶喊着。
一個猥瑣男猛地推開中年婢女,一隻
鹹豬手緩緩朝少女抓去。
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一瞬間,朱祁銘落地後再次躍起,忽見青光如練,他已抽劍出鞘,凌空撲向馬車。
“嗷!”
青光乍斂,那隻鹹豬手十分恐怖地落在了地上,當猥瑣男回首以驚恐至極的眼神打量來人時,他的身子已變成了兩截。下一刻,另二人齊齊發出慘嚎聲,身子橫飛起來,落在了丈遠的地方。
這番突襲當真是快若閃電,動作一氣呵成,旁人恐怕還來不及看清他是如何一招連斃三人的。
旁觀的三名兀良哈人見勢不妙,轉身欲逃,方邁出一步,就聞窸窣聲起,那柄湛盧劍如長了眼睛一般呼嘯而至,頓時,三人都是伸出一條腿齊齊定在了原地,臉上掛着誇張的驚愕表情。
朱祁銘收回湛盧劍,刀刃上不帶一絲血跡,於是,歸劍入鞘,冷眼掃視定住的三人。
伴着一陣風聲,三人緩緩倒地。
“多謝公子出手相救!”
身後傳來少女的致謝聲,一口純正的漢語令朱祁銘有些恍然,細細思量一番,終於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朝鮮世宗大王雖然發明了諺文,並以此教化百姓,但朝鮮士大夫家族都不屑於講諺文,而是讀漢書,講漢語,以傳習儒家文化爲榮。若論儒學造詣,朝鮮的頂尖士子未必遜於明廷中的飽學之士。
眼前這位少女肯定是自幼蒙受儒學教育,所以,一口漢語說得比許多明人都要地道。
朱祁銘轉過身來頜首,“姑娘不必多禮,趕緊將馬車遮好,你們到了順義縣城方能更換馬車。”
突然,他意思到自己面目恐怖,又失了面罩,這樣面對人家,還不把個驚魂甫定的小姑娘嚇得半死!
於是,側過身來,背對馬車。
可是,方纔眼角餘光分明察覺到她面容安詳,眼波流轉,並無絲毫厭惡之意呀?
傻帽!你救了人家,人家哪好意思給你白眼!
想到這裡,便自嘲似地搖了搖頭。
“多謝公子,請公子救救我父親。”
朱祁銘聞言,這才發現數丈遠處的雪地上還躺着四個人,四人身着明廷官服。
明廷給各國使臣皆賜官服,樣式與明臣一模一樣,故而這四人必是朝鮮使臣無疑!
朱祁銘快步上前,伸手查探一番,見四人只受了點輕傷,鼻息尚存,顯是被兀良哈賊人擊昏在地,一時間失去了知覺。朱祁銘扶他們背靠石壁坐起身來。少頃,四人悠悠醒來。
朱祁銘暗自嘆了一聲:謝天謝地,幸虧你們不經打,又有那個少女令韃賊分心,否則,你們恐怕早已身首異處!
“父親,是這位公子救了我們。”少女道。
四人連忙起身行禮致謝,其中一個年近四十的人拱手道:“敢問公子高姓大名?”
“我是······大明越王。”
那人一震,怔了許久,這才躬身道“朝鮮陪臣李穰參見越王殿下!”
“原來是越王殿下!”
身後傳來少女的驚歎聲。
朱祁銘扭頭看向方纔破洞而出的地方,見洞口邊有塊顯大的石頭,棱角處沾着雪,顯然被人移動過。
洞頂是如何被砸開的?不待朱祁銘發問,
李穰見他望着那塊石頭髮怔,便笑道:“敝臣本想用石頭砸兀良哈賊人,可惜未砸中。”
朱祁銘不禁瞠目:真特麼神奇,一塊石頭沒砸中韃賊,倒砸出一個親王來!
突然,一隊人馬自南邊疾馳而來,李穰等人頓時神色一凜。
“貴使不必驚慌,那是本王的護衛,你們趕緊敷上藥。”
中年婢女連忙用朝鮮細布遮嚴車篷。
眨眼間,護衛靠得近了,跑在最前面的樑崗飛身下馬,無視朝鮮使臣的存在,直接奔到朱祁銘身前,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喃喃道:“真的是越王殿下嗎?”
廢話!金面罩沒了,這身材,這身戎裝,這柄湛盧劍總該認識吧!
突然,樑崗抓住朱祁銘的雙臂,異常興奮地道:“殿下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同來的十名護衛齊齊開懷大笑,這笑聲似乎壓抑了許久,在一瞬間酣暢淋漓地釋放了出來。
朱祁銘愕然,有這麼誇張嗎?本王的真容如此可笑嗎!
他吩咐樑崗撥十名護衛護送朝鮮使團至順義縣城,隨即與李穰等人作別,然後在衆護衛的簇擁下趕往黃家坳。
因朱祁銘無馬,加上距離很近,所以,衆人都牽着馬,徒步行走,一路上歡聲笑語,手舞足蹈,簡直嗨翻了天!
“今天是什麼日子?”朱祁銘疑惑地道。
樑崗自嗨了好一會,笑道:“正月十五。”
朱祁銘氣不打一處來。
這都什麼人呀!本王失蹤數日,你們問也不問一聲,傻樂呵什麼?一羣養不熟的白眼狼!
到了一行人的住地,他終於明白衆人爲何那般高興了。
樑崗等人將他擁到鏡臺前坐下,朱祁銘頓時被鏡中人嚇了一跳。
精緻的五官,潔淨的面容,如幻象一般,漆黑眼眸透出的神采似有惑人心神的力量。
“這傢伙是誰呀?”朱祁銘茫然道。
樑崗笑道:“怎麼說話呢?什麼‘這傢伙’呀?這鏡中的天人便是殿下您呀!”
朱祁銘伸手摸向臉頰。
真的是自己!
邪毒解了?
洞中的“鼠糧”、潭水便是傳說中的荻果、溟泉?
這是怎樣的夢幻奇遇呀!
他鼻子一酸,有想哭的感覺。當初他在紫禁城人見人怕,鬼見鬼愁,備受別人的嫌棄,後來好不容易落在江湖上逍遙自在,又屢遭賽罕那個妖女戲弄,原以爲對箇中滋味不會介意,如今想來,那番境遇還是在心中留下了淡淡的傷痕,只是他一直不願去直面它而已。
“金面罩!”
朱祁銘突然驚叫一聲,猛一想到把皇太后命人特製的金面罩丟在了洞中,內心的百般感概便倏然散去。他擔心回京後不好向皇太后交代,就想回去尋找金面罩的下落。
片刻後他搖了搖頭,“罷了。”
明日啓程在即,而那裡洞深水深,要想找到金面罩恐怕不易,只能留待日後打撈了。
一旁的馮鐸望着朱祁銘的面容怔了許久,最終暢然一笑。歐陽仝則是連連點頭,眼神中半是興奮,半是憂慮。
這樣一個人物重現京城,將會顛覆多少人的固有觀念?是否會再度攪動京城風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