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好門,我轉過身。望着木立的桑子,我愧疚得無以復加。之後,我胸中陡然積聚起一團柔情,鼓着勁走到她面前,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你應該跟她解釋幾句。”桑子看着我懷裡的紙袋,有些責備地說。
“對不起,”我說,“她出言不遜,傷害了你。”
“她起碼說中了兩個字——‘野貨’。小時候的玩伴一翻臉,總這麼罵我。我媽沒結過婚,生下我就自殺,是想死給那個不敢承擔的男人看……”
“別說了!”我輕輕喊道。她的話字字剜心。
“受傷的應該是她啊……你女朋友。”她反而安慰起我來。
“你明白我和她的關係了?”我有些吃驚。
她點點頭。
“知道嗎?兩個女人……”
她又點點頭。
“不覺得怪?”
“愛情可以超越生命,當然也可以超越xing別!”
這句話聽起來如同天音。在我看來,她的神秘加深了一層。也許世界上真有把愛情看得高於一切的人?如果她就是那樣的人,愛情崩潰之後,還能安然活下去嗎?我很擔憂。但這個問題,顯然一時是找不到答案的。我逃進了書房,放好小滿的日記,進廚房繼續準備夜宵。
冰箱裡有烤雞、雞蛋和幾片面包,放在微波爐裡一熱就得,只需再榨兩杯芒果汁。準備好之後,我以最快的速度衝了個澡。
之後,我拿出一瓶紅酒,兩隻水晶杯,兩副刀叉,還在餐桌上點了一隻紅燭——這是小滿的習氣,蠟燭也是她買的。
我打開紅酒,往杯子裡倒。
“這裡有血!”桑子驚愕地托起我的右肘。
我一看,血已滲透睡衣。
“可能是在海邊摔的。”她邊說邊小心地把我的袖子捲上去。
“嗬嗬,今晚兩度掛彩。”我笑了笑,“哪個傷口代價大?咬傷還是摔傷?”
她但笑不語,用棉籤蘸了萬花油,輕輕抹在傷口上。
“……留個疤也好,做個記號,讓你記住我救過你。”我對她眨眨眼睛。
“最好這牙印也留下疤,讓她一輩子記住咬過你。”她說。
我苦笑了一下,看來連傷口的痛都不可能是純粹的。
我們爲奇遇舉杯,她也一飲而盡。沒想到,她的酒量竟這麼大。
“哎,真好。這樣的時候,覺得活着好。”她深深地看着我。
“如果有可能,我會讓你永遠留戀人世。”
“你?”
“我。”
“……”
“是不是隻有男人才配跟你說這話?”
“你的溫暖勝過男人。”她輕聲地說。
“嗬嗬,對我有感覺了?”
“而且,也不失幽默。”
“再表揚一句,我就要長出翅膀了。”
她沒有笑,在該笑的時候,她的表情卻很嚴肅。
“要不要來點音樂?”我打破僵局。
她站起身,從唱片架上找出一套巴赫的《十二平均律鋼琴曲集》。音樂剛剛流淌出來,她就顯得極爲陶醉,整個人都沉陷在了樂曲之中。
“也喜歡巴赫?”我有種路遇知音的欣喜。
“是的……細雨中聽巴赫,能使靈魂飛昇。”她輕輕一笑。
雨斷斷續續,窗外不時傳來模糊的沙沙聲。細雨和古鋼琴聲交錯着、揉和着,聽起來如同天使的大合唱。風越過半開的窗戶吹進來,清冷溼潤,把雨聲和琴聲烘托成了兩個魔幻的精靈。
“巴赫的《小步舞曲》,幾乎每個學琴的孩子都要彈。我小時候學過幾年鋼琴。”桑子坐下來,說着巴赫,眼睛裡變得陽光明媚,似乎剛纔跳海的事根本沒有發生過。
這使我欣喜的同時,也感到了沉重的疑慮——她的思維有斷裂之處。自殺可能是她的終極幻想,完全有再度發生的可能。但此時不宜追問,我有意找些平庸的話題,和她邊吃邊聊。
“現在是在讀書還是工作?”我問。
“讀過三年英語專科,畢業一年多了,沒有工作。”她說。
“跟誰生活?”
“小時候跟姨媽姨父,現在只剩下表哥……”說到這裡,她嘎然停止,似乎被“表哥”二字哽了一下。一絲yin霾爬上了她的眼角,她垂下頭,沒有乾透的長髮從肩上滑下來,遮住了半邊臉。
看來這個“表哥”身上大有文章。我切下一片面包,塗好煉奶,遞給她,分散她的注意。
她機械地嚼着麪包,開始顯得坐立不安,一會兒用手指觸摸燭淚,一會兒又端起酒杯啜上一口。
“把我剛纔跳海的事忘了吧!”終於,她仰起臉,似乎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說出這麼句話。一雙眸子像被霧打溼的玻璃球。
“當然!只要你願意。”我拉起她顫抖的手,使勁握了一下。
看來她沒有完全忘記自殺的事,精神狀態還不算糟糕;同時,她沒有明顯排斥同xing接觸,這,又給了我更多的希望。
夜深人倦,我提出送她回家,怕她表哥擔心。
“他要是擔心我,就不會先離開家了!”她孩子氣地說,“這一夜,就當我暫時死了吧,本來也是想死的。”
“還是給他打個電話吧?”我還是不放心。
她像是沒聽見我這句話,站起身,自顧自朝臥室走去。
她在我這裡過夜確實不妥,但我的愉悅和感激卻非常真實。問題不是一時能解決的,留到明天也許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