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雪槐的外書房也已坍塌殆盡,唯有外面一圈跟主屋相連的回”字形曲廊還殘餘着一部分,勉強佇立在那裡。【葉*】【*】
曾雪槐和黃老爺就並排躺在那裡,身下墊着的是從廢墟里撿回來的兩扇門板。身上連幅薄被都沒有,就那麼氣息奄奄地露天躺着。
阿離遠遠地看見這幅淒涼的場景,立刻就哭了。
她扔了手裡的棍,磕磕絆絆地跑了過去,撲跪在曾雪槐旁邊,哽咽着連連叫了兩聲“父親!”
沒有半點回應。
曾雪槐雙目緊閉,面色青灰,額頭上一道血口一直蜿蜒到腮邊,半邊臉上血肉模糊;束髮的簪早不知掉到哪兒去了,一頭斑白的頭髮亂蓬蓬地直披到臉上,糊滿了泥漿血污,虯結成一綹一綹的;一件絳色的寧綢袍已經被大片大片的血水婁浸透了,看上去十分驚心。
此刻,他直挺挺地躺在那裡,紋絲不動,一聲不吭,如同已經死了一般毫無生氣。
阿離雖然已經聽說了父親傷勢嚴重,但在心中還是留着幾分僥倖,不停地安慰自己:許是董自忠等人懶得得多管,所以故意誇大其辭?直到這一刻,她親眼看見了父親的慘況,恐懼才突然破繭而出,如一張從天而降的大網般將她當頭罩住,連呼吸似乎都陡然停滯了。
她抖抖索索地在曾雪槐全身上下摸索着,顫聲哭道:“大夫,我父親他……到底傷在了哪裡···…嚴不嚴重?怎麼······怎麼連眼睛都不睜了……?!”
隨軍醫官盤膝坐在地上替曾雪槐又診了一回脈,半晌沒言語,臉色卻越來越嚴峻。終於,他收回手,嘆了口氣,既恭肅又爲難地說道:“六姑娘,曾大人······他兩條腿都斷了,我已替他接好·勉強用樹枝固定住了,但因爲延誤了時機,就算好了只怕也會留下痼疾····…當然,這並不是最重要的……”
阿離寒着臉打斷了他的話·急聲道:“你只撿有用的說,我父親到底……性命要不要緊?”
醫官低了頭,半晌方呼了口氣,搖頭道:“六姑娘,曾大人頭部受和胸口都受到了重創,心脈俱斷,就算沒碰到這樣的天災·有名醫良藥,要康復也是難上加難;何況是現在這樣的情形······小醫實在無能……”
阿離覺得體內有某種東西似乎在被一寸一寸地抽離,她直瞪瞪地瞅着醫官,啞聲道:“你是說,我父親……”
醫官又搖頭嘆了口氣:“六姑娘……還是爲曾大人準備後事吧……”
陸續又有幾個丫頭婆找到了這裡來,一聽見這話,俱驚慌失措地捂住嘴痛哭了起來。
阿離的頭轟的一聲,雙手死死抓住曾雪槐身下的門板·顫巍巍坐在了地上,木呆呆道:“沒緩了?”
醫官只是搖頭嘆息。
董自忠眼瞅着黃老爺,早已嚇得心智俱亂。四周圍着不少曾府的下人·他又不敢過分殷勤露了形跡,強捺着性等醫官給曾雪槐診完了脈,方強自鎮定地說道:“你也再替那位黃老爺看看——好好地診一診!”
醫官趨身上前,細細地診了一回,道:“這位老爺還好,聽說地震之時,有兩個隨從從屋外衝了進去,撲在了這位老爺身上?所以這位老爺只受了些輕傷,並無大礙,那兩個隨從倒是當場殞命了。
董畲忠略放了心·又忙問:“那爲什麼這位黃老爺也昏迷不醒?”
醫官道:“只怕是······餓的。看他身不甚強壯,一天一夜沒吃沒喝,暈過去了……”
董自忠擡起袖擦了擦頭上的汗,轉而向阿離道:“六姑娘,一出了事,我和劉指揮使就星夜趕了過來·並未帶着糧草,還得請六姑娘想想法,這可實在耽誤不得……”
阿離此時早已覺得天昏地暗,手裡緊握着父親的手背,茫然看着四下裡灰頭土臉嗚嗚哭泣的僕婦們,和更遠處滿眼的斷壁殘垣,忽然有種萬念俱灰之感。 ~
董自忠見她迷迷瞪瞪的樣,只得又說了一遍:“此時非常時期,說不得董某隻得先得罪了!”
阿離猛然驚醒過來,聽他的意思即刻就要命人去刨挖大廚房去了,只得強扎掙着背了身,從懷中將那最後一塊麪餅掏了出來,一掰兩半,木然道:“遠水救不了近火,先拿這個救救急吧。”
一擡頭,見青雲已急匆匆走了來,衝自己眨了眨眼睛,知道糧食的事已經辦妥,便招手讓她近前來,將那塊餅交到她手裡,一言不發地指了指黃老爺。
青雲只低頭一看,便已瞭然,連忙伏身側跪在門板旁,將那塊餅在手中揉成碎末,輕輕撬開黃老爺的嘴,一點一點填了進去。
董自忠隨身倒是帶了個盛水的皮囊,連忙摘了下來。青雲忙雙手接了,拔下塞,小心翼翼地對着黃老爺的嘴灌了兩口水下去,另一手託着下巴向上微微一擡,便聽他喉嚨裡“喀咯”一聲響,水混合着碎餅便吞下了肚。
四周的人俱一眨不眨地看着,只不過董自忠是心驚膽顫地看,那些婆媳婦們是貪饞地看,看着黃老爺有面餅吃,眼睛裡幾乎冒出了綠
阿離低頭看着父親,也默默地將餅掰碎要餵給他,怎奈曾雪槐牙關緊咬,任是如何也喂不進去。阿離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哀痛,將臉埋在手心裡壓抑地啜泣了起來。
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有個女孩哭着叫了一聲:“六姐!”
阿離茫然擡頭,見慕容俊滿身灰土,懷裡抱着個**歲的小女孩正急匆匆地走了過來。
“雅娘!”阿離流着淚向小女孩伸出雙手,費力地站起身,哽咽道:“你沒事吧?是怎麼得救的?快跟姐姐說說!”
“我到花房裡去看我種的那盆花兒,誰知道房倒了,我被壓在了裡面…···”雅娘還沒從噩夢中完全恢復過來,一看見阿離,忍不住大哭道:“我以爲我要死在裡頭了,幸虧這位哥哥來了才救了我……”
慕容俊將雅娘輕輕放在了地上,向阿離沉聲道:“九姑娘倒沒什麼大礙,就是腳趾頭砸了一下,”
阿離顧不上感謝他,只摟着雅娘上上下下看個不停,一迭聲道:“九妹餓壞了吧?快,姐姐這裡還有點吃的…···”,說着,便將手裡那一小塊麪餅往雅娘手裡塞。
雅娘忽閃着大眼睛躲閃不接,指着慕容俊道:“這個哥哥剛纔把他的餅已經給我吃了,姐姐你自己留着吧。”
一邊說,已經看見了地上躺着的曾雪槐,頓時失聲叫道:“父親怎麼了?父親受了傷了麼?父親……”邊叫,邊要撲上去。
阿離一把扯住她,極力忍住悲聲,哽咽道:“父親······父親傷勢很重……你不要打擾他了……以後我們姐妹······”
她原想着說“我們姐妹相依爲命”,話到嘴邊,只覺得悽慘,一個字都說不下去,那眼淚已象斷了線的珠般不停地淌了下來。
慕容俊見此情形,一言不發地走上前,單膝跪倒,查看了一下曾雪槐的傷勢,眉頭緊緊皺着,抿着薄脣低頭尋思了片刻,“霍”地站了起來,拱手向董自忠沉聲道:“撫臺大人,末將的父親有位朋友,精通醫術,有起死回生之妙-手。此人住在五十里外,末將想乘一快馬前去把他請來給總督大人醫治,或許會有轉機!”
董自忠聽了,心裡倒是動了動。若有這樣的人物,聖上的安危也可多了兩分把握,因遲疑道:“這樣大的地震,五十里外必也不能倖免,只怕那人已難尋了吧?”
慕容俊立刻道:“死生一線,便有一分希望,也要盡力試試纔好!煩請撫臺大人跟劉指揮使說一聲,末將速去速回!”
說着,拔腳便走。話音未落,人已經在數丈開外了。
阿離聽了慕容俊的話,彷彿黑暗中突然看到一盞燈光,心中陡然升起幾分希望,眼巴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方想起府裡此時亂糟糟千頭萬緒,諸般事項都等着自己料理,卻是頹廢不得,必要強打起精神來才行。
頭一件便是吃飯。
從主到下人,每個人都剛經歷了一場劫難,到現在水米未沾牙,俱已身心疲憊不堪了;若再硬扛下去,只怕會人心浮動,漸生亂象。當務之急,是需要一頓飽飯來穩定人心。
“黃老爺”便是曾雪槐的護身符,有他在曾府一日,曾雪槐便安全一日,纔會有官兵繼續幫着守衛總督府,繼續搜尋品南念北和府裡其他人。爲了這個,府裡的存糧也不得不捨出去了!
阿離擡眼看着青雲,打疊起精神沉聲道:“咱們府裡應該還有些糧食吧?你帶幾位軍爺過去,指給他們地方,讓他們挖一挖,刨出來好做些飯食。不然這樣空着肚幹活,只怕都要餓壞了。”
董自忠立刻道:“六姑娘說的是,這非常時期說不得只好唐突了。六姑娘放心,我只抽十個人過去,其餘的人還是繼續搜尋兩位少爺,不會誤了事的。”
青雲便站起身,看着阿離緩聲道:“那姑娘就在這裡照料老爺,奴婢去安排這些瑣事就行了!”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