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急着找我嗎,怎麼不說話?”盛安仍收起臉上的笑,一本正經地問。
“首長,我……”
“還是叫我組長吧,別老是首長長首長短的,聽着彆扭。”
“那……”
“問不出是不是?我替你說吧,你是想問龐書記爲什麼支持搬遷,還要限定時間?還有夏老他們爲什麼不反對,不質疑?江北啊,這事兒我原本不該跟你深談,既然你如此迫切,今天我就多說幾句。”盛安仍在他對面坐下,拉出一副長談的架勢。黎江北微微欠了欠身,洗耳恭聽。
“你的懷疑沒錯,閘北高教新村的確存在不少問題,有些甚至很嚴重。但你想過沒有,閘北高教新村花了這麼多錢建出一座高校城,總不能空着吧?掩蓋問題固然不對,但你不能因有問題而讓花幾十個億建起的高校城在那裡閒擱着,學生一日不搬,高校城就一日不見效益,這筆賬,不能不算。發展中遇到問題不可怕,可怕的,就是讓問題嚇住。如果真是那樣,龐彬來同志可就犯了大錯。”
黎江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盛安仍接着說:“我們看問題,不能只用一種眼光,事物是多方面的,有時我們需要戴着鏡子去看,有時候,更需要拿着透視鏡去看,有時候,卻需要我們用背光和側光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黎江北不語,心似乎已有所觸動。
“好了,這些問題不是你我該探討的,相信龐彬來同志心裡,比你我還急。我還是那句老話,你要儘快把長江大學的問題搞清楚,這纔是你這個政協委員的本職工作。”
話題一回到長江大學,黎江北剛剛展開的眉頭又緊起來,猶豫再三,他還是將吳瀟瀟的變化說了出來。盛安仍聽完,長長地嘆了口氣:“江北同志,吳女士的變化在情理之中,她一個人,要想扛起長大這面旗,太難了。現在就看你有沒有能力,把她的顧慮打消,把她心中的疑團解開,將她失去的信心再給找回來。江北,這次調研,任務艱鉅啊—”
細雨霏霏中,黎江北跟吳瀟瀟再次坐在一起。
長江邊休閒廣場,聽雨軒。
黎江北點了一杯叫“江山情”的綠茶,爲吳瀟瀟要了一杯“美人淚”。這兒的茶水和飲料都有一個別致的名字,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境去點。今天的黎江北心情明朗,多日的陰霾與困頓隨着調研的深入已漸漸散開,跟夏老的兩次談話更讓他對迷亂的現實有了理性的把握。今天他刻意將吳瀟瀟帶到這兒,就是想在輕鬆的交談中爲她打開思想深處那道閘門。
吳瀟瀟似乎不領情,或者,她的心事已被擠壓得太緊,一時半會兒無法釋懷。
見面的一瞬,黎江北便發現,吳瀟瀟面容憔悴,一雙黑亮的眸子寫滿倦意,眼圈黑紫,眼角四周蕩起一波細碎的紋。不知爲什麼,這張臉近來常常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偷偷襲擊他。有時是在深夜,萬籟俱寂時分,有時,卻是在某個不經意間,比如工作當中,比如跟別人交談時,她會讓他突然停止思考,腦子裡只剩下一張畫面,一張跟她某個日子相處或相遇的畫面,非常清晰。有時呢,那畫面虛幻成她的一聲嘆息,或者無意間露出的一個眼神,等等。總之,這張臉現在是驅不走了,他也沒想驅走,偶爾他還情不自禁主動將她喚到他的想象中。
黎江北一開始也害怕,感覺不可思議,怎麼會呢,毫無道理啊!後來覺得跟這無關,不是,他堅信不是。有天深夜他跟妻子通電話,通着通着,妻子忽然問:“你寂寞嗎?”黎江北不假思索就承認了。妻子馬上說:“好啊,我就知道你耐不住。”黎江北慌了神,怎麼能承認寂寞呢?趕忙道:“跟你開玩笑,別當真。”妻子換了一種口氣說:“我知道,你當然不會寂寞,身邊那麼多漂亮的女學生,還有崇拜你的**事。”
“別亂說!”黎江北趕忙打斷她,生怕妻子的話擊中他內心某個地方,但他分明已亂了方寸,說話顛三倒四,沒了以前的鎮定與從容,也遠不如以前坦然。好在妻子很快停止了玩笑,跟他談起女兒來。談着談着,他冷不丁又走了神,問出一句讓妻子不能不生氣的話:“那邊是白天還是黑夜啊?”妻子在電話那頭嗔怒道:“黎江北,你故意氣我啊,怎麼不知道問問女兒的學習?”
亂了!黎江北確信,自己的生活亂了。至少,已偏離了軌道,偏離了自己給自己定下的明確的方向。
他是一個有方向的人,不論生活還是工作,他都把自己固定在一個軌道上,不容許自己錯走一步。
然而……
吳瀟瀟靜靜地坐着,外面的雨跟她無關,聽雨軒舒緩的樂聲跟她無關,甚至面前這個略顯蒼老的男人也跟她無關。她靜在自己的思想裡,靜在自己的遭遇裡。
吳瀟瀟不能不承認,她遇到了困境,巨大的困境。在香港的時候,富家女吳瀟瀟絕對想不到,她的生活中會有困境,更不會料到,這世上有她過不去的橋。那時她多麼富有鬥志啊,一個人統帥着一家大企業,指揮幾千號人馬,東衝西殺,將吳氏企業在東南亞經營得如火如荼,幾乎要把東南亞80%的市場都拿下了。父親常常心疼地提醒她:“瀟兒,悠着點,別累着。”她爽朗一笑,以男人般的氣概說道:“爸,放心,瀟瀟是鐵打的。”
她的確是鐵打的,過去的36個年頭,除了幼時她讓父親擔心,讓家人牽掛,等上了中學,她就開始無所畏懼了。大學乃至後來,她以所向披靡的架勢創造出一個個令父親讚歎不已的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