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兄, 你……當真與他國……合謀,欲搶奪國主之位?……”
若說四王子此生最爲欽佩之人,正是自己的大王兄雲辰, 血統高貴, 天授神奇, 正是天生的武學奇才, 年紀輕輕便已獲得中土國第一武士之稱, 六兵精熟、武藝超羣,國中再無對手,順理成章被父王立爲太子。這等天之驕子, 何人不投來佩服羨慕之眼光?然若說誰乃四王子心中最爲敬重之人,卻是三王兄雲寅。
三王兄在諸位王子之中, 乃是最不起眼之人。他因是異族和親之女所出, 母妃在宮中地位遠低於其餘嬪妃, 兼了他之面貌因混血之故,與其餘王子亦是迥異其趣。中土國人素來輪廓分明, 眉目硬朗,惟三王子麪貌多出幾許疏淡陰柔,多肖其女子國之母,倒將其異國血統凸顯得分外明顯,因而宮中王孫子弟皆不喜與之往來。而他亦有自知之明, 遂平素皆是寡言少語, 萬事謹小慎微, 從不出頭, 與衆人皆不親近。很長一段時日, 四王子亦未對這爲衆人冷落的三王子關注多少,直到那事之後……
尚還記得那是某一年的除夕, 天降大雪、氣候嚴寒。彼時佳節將至,宮中王子公主皆散了課、放了假,便連宮中值守之人皆較了往常更少。這日,四王子起了個絕早,只爲這難得的大雪,便會同幾名素來交好的王公子弟一道往王宮各處遊蕩賞雪。彼時宮中各處爲賀新春,無不張燈結綵,一行人亦是歡呼雀躍,遊賞盡興。如此遊逛一陣,不知不覺間便行至一僻靜角落,待四王子回過神來,早已不知身在何處,轉頭四顧,周遭亦不見半個人影。而就在這萬籟俱寂之間,忽地傳來一陣兵器破空而舞的聲音,四王子聞聲心下好奇頓生,只不知在這般時候,何人尚在舞刀弄槍。
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而去,待轉過一面院牆,四王子頓覺一陣凌冽之氣迎面撲來。只見這段宮牆之內,飄飄灑灑吹鵝毛,迷迷沉沉飄柳絮,一人身着白衫素服,手持長戟而舞,與周遭銀裝素裹、玉屑碎瓊的風景融爲一體;那人身姿翩若驚鴻、矯似游龍,若雲雁之孤飛,如孤鴻之留爪,於漫漫霜雪之中,寫下畫龍點睛之筆,三十六路戟法由他一招招演練而來,真真渾然天成、精妙無雙,令人只覺長戟正是爲他而生。
四王子見那人所着之素服並了其上的猛虎暗紋,便知此乃三王兄。在這般冰天雪地之中,那人仍是汗溼前額,而百兵之魁竟被演練得如此出神入化,欽佩之情登時便席捲心胸。四王子因被三王子舞戟吸引,過去半晌方纔覺察此處的另一人,身着一襲青衣,於雪景之中較了一襲白衣的三王子更爲醒目,此番正歪斜着倚靠在樹幹一旁,環抱的雙臂之中亦攏着一根方天戟,對空地之中的三王子讚不絕口:“……如此看來,殿下這套伏虎降龍已是絕妙無匹,常人莫及也……”
四王子聞那人之聲,方纔留了神,不知素來獨來獨往的三王子私下裡還與何人交好。尋思片晌,幡然恍悟,知曉此乃三王子方天畫戟之靈雲永。
在此立了半晌,四王子聞見不遠處傳來同伴呼喚之聲,便又如來時那般不動聲色地悄然離開。待三王子聞罷那輕微的踩雪之聲而駐足停下,向那方望去,四王子方纔站立之處早已空無一人。而自那清晨大雪之中的驚鴻一瞥,四王子對了三王子之印象自是大爲改觀,那人在除夕這人人慶賀偷閒之日,大雪紛飛的嚴寒之晨,獨自苦練不綴,這樣一人,想來定非等閒之輩。
在這之後不久的秋彌,先國主雲壬照例率領衆王孫公子前往獵場狩獵,宣佈能獵獲最多獵物之人重重有賞。衆王子聞令無不歡欣鼓舞,只聽大王子朗聲說道:“若不出意外,今年秋彌亦將是本王子優勝,爾等手下敗將有能戰者乎?”
此話一出,有那諂媚討好之輩便忙不迭交口稱讚,倒是四王子年紀雖幼,尚不肯服輸,回嘴道:“大王兄休要口出狂言、等同視之,需知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弟雖不及王兄,自上回秋彌至今,亦日夜苦練,已並非去年此時可比,此番弟願與王兄一決高下!”
大王子聞罷這話,倒生出些許興味,從頭頂垂下眼來望向四王子道句:“四弟既有此志向,爲兄當拭目以待,看四弟如何取勝。”
他二人就此說定,四王子便亟亟調轉馬頭,向那林深草密之處而去。這邊先國主見狀,捻鬚而笑:“果真是有志不在年高,申兒年紀雖幼,志氣倒不小……”
之後衆王孫公子皆各自策馬而去,鬥志滿滿,惟有三王子默默跟隨在衆人身後,一言不發,亦不知作何之想。
此番四王子爲一舉奪魁,搶先前往一處衆人尋不到的密林,此處有虎狼出沒,他只盤算着若是能獵到兇猛巨大之野獸,豈非便能在大王兄跟前長了臉?如此念着,隨即下了馬匹,摯出雙戟在手,一面小心探查周遭動靜,一面找尋獵物。此番未費多少功夫便於此處尋到一隻大蟲,四王子見罷喜不自勝,忙不迭將雙戟插回後背,另取出一隻連弩,正待對準了那大蟲,不提防從旁竟又竄出一頭兇兕,大吼一聲,向四王子這處奔來。而這兕吼竟又驚動了那大蟲,那大蟲調轉頭來,亦向四王子奔來。此番不過須臾工夫,四王子已是腹背受敵,將那弩一面對準了這方,又見那方距離更近,忙不迭又轉向另一方,急急地射出一箭,卻是心慌意亂,箭頭尚未瞄準,自是射得偏了。此一箭不中,倒更惹怒了那猛獸,四王子到底因了年幼,未嘗經歷過這等險情,登時慌了手腳,任素昔武藝再高,亦是動彈不得。只見那大蟲便要向自己撲將而來,四王子駭得跌坐在地,手足無措,正值此時,幾發羽箭從天而降,紛紛扎向那大蟲脖頸,那大蟲身中數箭,隨即倒地而亡。四王子見罷此變,尚不及找尋那箭矢從何而來,便見眼前一個人影忽閃而過,正落於那兇兕跟前,一柄長戟已同時貫入那畜生體內。
此時四王子方纔瞧清那人,只見那人身着一襲白衣,身手矯健,一手持弩,另一手則將長戟從那兇兕體內拔出,那兇兕哀嚎一回,登時斃命。
隨後那人回過身來,正是三王子,對跌倒在地的四王子問道:“四弟可曾受傷?”
四王子聞罷這話,方纔回過神來,從地上一股腦兒地爬起,對三王子拱手說道:“多謝三王兄相救,弟尚未受傷。王兄果真身手不凡,一招之內便令一畜生倒斃,弟實不及也。”
三王子聞贊不過搖首對曰:“四弟謬讚。”言畢亦不多言,隨即轉身提步離開。
四王子見他背上不過負着一隻大雁並一隻野兔,欲以此交差的模樣,隨即情不自禁開口道句:“三王兄不欲喚人前來擡走這兩具死屍?若是算上這等猛禽,此次秋彌之勝者,非三王兄莫屬。”
三王子聞罷這話,腳步頓了頓,不過淡淡回了句:“人生不過須臾百載,轉瞬即逝,又何必計較這等勝負?何況便是計較,又如何能勝……”言畢,自去不提。
而四王子駐足此處,望着那人的背影,頭一回只覺全然看不透此人,此人素來沉默寡言,與人分生,如今看來更是卓犖不羣、胸有別才。然有一事倒也肯定,此人身手武藝,不在大王子之下。
而因了此二事,四王子對三王子生出敬重欽佩之情,全無一絲雜念。自師父潁王告老離去,父王令三王子教習衆王孫公子練武,他人心下作何之想姑且不論,惟有四王子乃是心悅誠服,潛心習學,是諸位王子之中唯一與三王子交好之輩。
此番只見四王子那爲戟尖貫穿胸膛,三王子雖欲將方天畫戟收回,又恐妄動令四王子傷勢加重,只得一手扶着四王子之軀,一手撐着畫戟。四王子的一雙短戟復又化作人形,從身後一左一右支撐着四王子身體。正手足無措之際,卻見四王子緩緩伸手,一把擒住畫戟戟柄,使力將畫戟從體內拽出,頃刻間血流如注、傷口如盆,只此一舉,便是之前尚餘半條命,如今亦是氣息奄奄,半隻腳入了黃泉。三王子忙不迭轉頭四顧,喚來朌坎相助,令他替四王子療治。
朌坎本因與中土國有仇之故,並不待見中土國之人,便連素昔嘗救過自己一命的四王子亦老大不樂意。然此番見四王子已是命懸一線,心中便是有些怨氣亦已煙消雲散,聞罷三王子之請,倒也召喚法杖施展療治之術。
不料四王子卻伸手拽住身側三王子說道:“不、不必白費功夫,弟……命……不久矣……”
三王子則急道:“便有軍令狀在身,爲兄大可隨你一道回國解除誤會,你又何必自尋短見?!……”
四王子對曰:“弟於朝堂之上立下志願,需就地斬殺王兄……將人頭帶回……若非如此,皆……不算作完成……使命……”
三王子:“……”
四王子又道:“王兄,你當真未曾與叛軍……圖……謀不軌?……”
三王子則答:“我已賭咒發誓絕無二心,賢弟要如何肯信?”
四王子聞言不過淡笑一回,未置可否,惟斷斷續續說道:“弟一生……追隨王兄腳步……知曉王、王兄乃志向……不凡之人……終成……大器……弟亦欲一展身手、實現大志……遂此番……方自請爲帥出征……只、只道是……若能就此斬、斬殺王兄……便能證、證明弟終……終能勝王兄一籌……”
三王子一面聞聽四王子之言,一面仍急令朌坎施展療治之術,又令四王子且先住口,待傷勢減緩,再行言說。奈何四王子早已意識恍惚,只自顧自將心頭懸念之事一股腦兒地傾訴:“……奈、奈何事與願違……弟終不及……王兄……比試既敗……亦難以完成君命……”
三王子聞罷這話,趕忙勸解一回:“非也,此事全系誤會,待爲兄回國剖白自證,便也無事;此事不成,錯全不在兄弟之上……”
然四王子全未在意三王子之言,忽地撐起身來,伸手拽住三王子前襟,將雪白衣襟印滿血跡,勉力問道:“王、王兄……弟、弟與從、從前相較……可、可有絲、絲毫進益……”
三王子聞罷此問,心酸不已,忙不迭回道:“與賢弟許久不見,賢弟較以往自是大爲長進,想來賢弟不過弱冠之年,已能獨當一面,想必父王在天有靈,見罷此景當欣慰非常……”
四王子聞言,綻放出一個慘白的笑容,道句:“未想……便……連……素、素來……不苟言笑的三王兄……亦學會說笑……不過……聞王兄……如……此道來……弟……當真……心滿意足……”言畢,將眼一閉,就此一命嗚呼。
三王子見狀,攬過四王子身軀,猛地搖晃一回,痛淚橫流,口中悲呼不迭,只道是他兄弟二人甫一見面,怎的便因誤會,轉眼之間已成生離死別,朌坎並恢復成人形的雲永一道在旁勸解不止。
而本立於四王子身後扶住他身軀的雙戟之靈見罷此狀,兩廂對視一眼,隨後撒開手去,各人使戟洞穿了胸膛,就此追隨其主而去。
另一邊從旁聽命行事的中土國大軍只倏忽間便沒了主帥,頓時陷入羣龍無首之狀,不知如何是好。那副將見主帥命喪,自知留於此地再無益處,便欲趁此時機逃之夭夭。只剛動了此念,風舜英便閃身到來,舉戟攔住那副將去路,道句:“大將軍,你主喪命,你卻是欲往何處?”
那副將見狀,心下一怔,倒也並不答話,隻立在那處一動不動。
風舜英隨即轉向那地上的三王子說道:“令弟不幸命喪,事雖可悲可嘆,然尚有大事未決,殿下還需節哀順變。事到如今,殿下有何打算?”
三王子聞言,知曉事情輕重,只得勉力按捺下己我傷慟,將四王子屍身輕放於地,方立起身來,忖度一回,說道:“此事皆因謠言誤會而起,人生在世,名節至關緊要,我需立即返回豫城,澄清誤會,解此污名!”
風舜英聽罷則搖首對曰:“此番貴國人等既已派出四王子欲將殿下正-法,可知其上下皆深信殿下叛變之事,現下定已於國中佈下天羅地網。殿下就此回去,豈非正是羊入虎口、自投羅網?”
三王子則道:“即便如此,我亦不得不去。”
一旁朌坎見三王子心意已決,又轉頭望了一回那站立在旁的副將,頓時計上心頭,忙不迭開口說道:“我有一法,不若如此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