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風舜英聞國主傳喚,隨即飛馬入宮。於宮前下馬,宮門外侍衛見狀,隨即行了一禮,未曾通報,便允其入內。出乎意料地,此番只見寂寂大殿之中,除卻風凌霄,便惟有宮廷總管風文心一人,其餘宮人已盡皆屏退。風凌霄坐於輪椅之上,卻是背對着宮門的方向,身體僵直,一手扶着另一邊手臂,一半身子沒於陰影之中,明暗參半,令她整個身影顯得曖昧不明。
風舜英向風凌霄行禮,道句:“國主,召喚舜英來此,不知所爲何事?”
風凌霄聞言,仍未回過身來,倒是一旁的風文心見風舜英到來,對風舜英行禮,隨後說道:“國主接到風香玉副將軍傳信,中土國軍隊已抵我國北部邊境,於黃池北部二十里處駐紮,南侵之意盡顯。國主聞罷此訊,憂心忡忡,寢食難安……”
話一出口,便聞風凌霄開口打斷風文心之言,道句:“文心,你先退下。”
風文心聞令,只得行禮告退。待風文心離去,大殿之中惟剩她二人,風凌霄終是維持不住挺直的坐姿,緩緩佝下身子,蜷縮在輪椅之上,微微顫抖。
風舜英見狀,三步並作兩步趲至風凌霄跟前,蹲下身來,將風凌霄之手握於自己掌中,二人額頭相觸。只聽風舜英說道:“凌霄,莫要再勉強自己,在我跟前,你無需強迫自己!……無論發生何事,我皆會與你攜手,一道面對……”
風凌霄顫顫巍巍開口,嗓音略顯喑啞:“舜英,若非當初五王姊中道離世,是否這王位便不至輪到我?……而若是五王姊在世,又如何會懼那中土國一干殘暴之衆?……如祖母那般女中豪傑,方能率衆禦敵保國,而非我這等連行走亦不能之人,屆時又如何能振臂一揮而羣民響應……”
“凌霄!並非如此,凌霄!”風舜英打斷風凌霄之言,急道,“休要自怨自艾,這不是你,更非那從絕症之中力敵死亡而生還之女中豪傑!你且聽我之言,如今坐於女子國大寶之位之人是你,此乃武羅大神之意,此乃天意!成爲國主乃你之宿命,註定由你率領我女子國臣民,保我萬里河清,四海無虞!……”
風凌霄:“……”
風舜英接着道,卻是放緩了語速:“可還記得五殿下讓位之言?”
風凌霄聞言微微頷首:“五王姊之言,如何能忘?不過‘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①幾句……”
風舜英對曰:“確也不過幾句,卻將你之品性盡皆道出,正是勸勉你之意……”
風凌霄聽罷這話,雖眸中帶淚,終是破涕爲笑,道句:“舜英,有你相伴,真好……”
風舜英:“……”
大殿門外,風文心駐足在陰影之後,聞罷此言,隨後提步離去,空留下一個窈窕婀娜的背影……
她是太尉獨女,而她,是當朝國主之幼女。春日融融,繁花似錦,她與她相遇在前往城外祭天的途中。她立於階下,遠遠望見王室的車隊魚貫而來。只見在最末的一輛篷車之中,坐着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兒,生得秀氣成彩,眉目天然。與了嬤嬤同車。那車與自己擦肩而過之時,車內車外的一雙小女兒四目相望,她只覺時光於那一瞬停滯一般,將她的目光定格在車內之人面上。而車內之女亦是定定地凝望自己,誰皆未移開視線。
待那車從眼前駛過,她方纔悵然若失地回過神來。不料卻見那車忽地停下,隨後那嬤嬤從車上下來,步至她跟前行禮道:“小姐,六公主邀您同乘。”
彼時的她尚懷忐忑難安之心登上馬車,卻見跟前與自己對坐的六公主眸光似水,面上笑意盈盈,開口問道:“我名風凌霄,如何稱呼你?”
剎那間她有些愣神,待一旁嬤嬤提醒,方纔回過神來,恍悟對面少女正詢問自己名字,遂忙答:“我叫風舜英。”
此言一出,對面少女便讚道:“‘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②好名字!”
然對面的她聞罷這話,卻於心下暗道:“這‘舜英’雖是我之名,然不知這顏如木槿、彼美孟姜之人,卻正是我眼前的你啊……”
幼時光陰似箭,女子國女子若非天生體弱,於年滿十週歲之時,皆可習武。而因她爲太尉之女,家中更將她當作那男子培養,習武藝,修兵法,皆自幼學起。而她更是勤學苦練,日夜不綴,母親曾告知她,她若習得一身武藝並統軍領兵之本領,將成爲女子國未來之大將軍,守衛國主並腳下王土。而她聞罷,面上不言,於心內暗忖,她並未有那遠大之志向,亦未想成爲女子國萬人敬仰的英雄,她欲守護之人,惟有六公主一人。
六公主十歲之時,女子國仿中土國風俗,從武器庫中挑中一張靈寶弓,隨即便轉向一旁站立的她說道:“我自今日伊始,可習騎射矣。舜英可願與我一道演習?”
她聽罷,上前行禮,鄭重應下。
時光荏苒,二人相伴習箭之日宛如白駒過隙,轉瞬間一年有餘,她二人皆能開弓滿射,箭中鵠心。不料正值那時,卻生一事,竟如晴天霹靂,將美夢打破。宮中忽地疾病橫行,大公主、二公主並了三公主皆因身染疾病相繼故去,其中惟有四公主並了五公主風結香因素來身強體健之故,尚可支持。而最幼的六公主則飽受沉痾煎熬,自知命不久矣;又目見長姊先後亡故,更添傷慟,已是人身尚在而神先消,隻日益憔悴消瘦。
彼時她雖未染恙,然亦是心急如焚,棄下素昔課業不顧,日日進宮探望照料。手握六公主纖瘦蒼白之玉筍,偷偷背過身去,狠狠抹了一把痛淚。
只聽榻上六公主虛弱無力地開口說道:“舜英,我那靈寶弓乃一代名弓……如今看來大抵再難有那開弓之日……這弓你拿去吧,你身手不凡,贈予你較了滯留我處,更能派上用場……”
一旁的她聞言,隨即厲聲拒絕道:“不,此乃你最愛之物,我豈能奪你之愛?!何況你自有復原之日,豈可輕言放棄?!……”
榻上六公主聽罷,見她執意不肯,惟偏頭向內,暗自飲泣。此後六公主亦是多番欲將名弓相贈,她皆不肯收下。
如此苦熬四月,宮中染恙之人愈多,六公主已是私下裡將自己素昔愛物悉數相贈,心下只道是自己黃泉路近,只待上路之日。惟有那張最爲心儀之靈寶弓,欲相贈之人,卻始終不肯接受。
終於,便連四公主亦難抗病魔,撒手人寰。守靈之夜,她於如浪似海的白帷幔之中,見到了輪椅上的她,如今她的下肢已完全失去知覺,無法行走,難以動彈,而待癱瘓之位漫延至頸椎之後,壽命便將行至盡頭。
未曾步至六公主身邊,她便聞見她的聲音,喃喃的吟詩之聲,纏綿縈繞,不絕於耳:
“‘苕之華,芸其黃矣。
心之憂矣,維其傷矣。
苕之華,其葉青青。
知我如此,不如無生!’③”
她聞言,早已淚流滿面,哭倒在那大殿門外,以手握拳,拳拳拄地,痛不欲生。恨不能以身代她而受,亦好過見她如此,而自己束手無策。
哭罷,小心抹盡眼淚,整罷儀容,方進入殿來。頭回拾起那張靈寶弓,對六公主說道:“此弓我代你保管,於你不便之時替你訓弓調絃、纏線纏皮,待你再度開啓之時……”
六公主聽罷這話,百感交集:“舜英……”
她接着道:“我已從太醫處得知,此病並非無藥可治,有一種草藥名喚祝餘,若能即時服下,方能保得性命。我今日前來探望,明日便啓程前往尋藥,你需保重自己……”
六公主聞言卻是打斷她之言急道:“你此番欲往何處尋那祝餘?!”
她答:“據聞靈山盛產各類藥材,我自是前往那處找尋……”
六公主則搖首勸阻道:“不可,靈山乃巫咸國聖山,離了我國甚遠,需穿過結界,斷非尋常人等可爲,你獨自一人,切莫以身犯險!……”
她則道:“並非惟我一人,我已召集國中身手過人之勇士,一道前往……”
六公主仍不贊同:“饒是如此,跨越結界不易,危險萬分,我怎忍心見你爲我犯險?……”
她聽罷,怒而捶牆道:“難道我便忍心見你終日以淚洗面,而我卻無能爲力?!……無論成與不成,豁出去嘗試一回,總好過坐以待斃!……”
六公主:“舜英……”
她接着道:“這些時日枯坐於此,我再難忍受!此番我自是前往捨命一搏,若我力有不濟,便是殞命在外,亦好過我束手無策地見你逝於我之前……”說着又蹲下身來對六公主鄭重吩咐道,“只我此去,不知何日能歸,你卻需待我,萬望保重,勿要中途放棄!”
六公主聞言,千語萬言哽噎成一句,含淚說道:“你千萬小心,我待你歸來!”
期間她費盡多少辛苦,經歷多少艱險,自是不必贅述,只慶幸於靈山偶然邂逅巫朌朌坤。將緣由告知朌坤,朌坤亦是精於醫藥之術,方爲她指點一條明路。隨後朌坤又從她口中得知朌屯之事,知曉朌屯於女子國亦是安享晚年,心中倍感欣慰。之後她從靈山而歸,終趕在六公主之疾漫延至脊柱以前,將祝餘送至。
六公主與五公主將那祝餘服下,五公主乃因素來習武,身強體健之故,染疾較淺,此番服下良藥,自是痊癒如初。而六公主相較之下則體弱身孱,遂染疾較深,若遲些日子服藥,便是回天乏術。此番雖僥倖保住性命,然髕骨之下的小腿卻知覺全失,永無行走之力,終身不離輪椅。此種狀況,於六公主而言,無異於生不如死。
不料性命得保,雖然萬幸,卻另有一事生出,更如雪上加霜……